不碍事,我这腰疼了好几年了。她说着还要去捅三梆子。

她要走了,她是第个幸运地走出这幢红色楼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个光荣地走出这幢楼房的女孩子。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涌起股感情的激浪,腾起种神圣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了!

和平慢慢打开,眼睛顿时亮,灵芝?方丹,这是维嘉送给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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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宁见我呆呆地无所表示,就向前走了几步,目光更加严厉地对我说,方丹,我劝你不要再对维娜抱什么幻想。我全都告诉你吧,你也许知道了,咱们楼上抓走了个暗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他躲在天花板上面,还以为进了保险箱,哼,他低估了形势!我们根据维娜的揭发,下子就把他抓获了。我认为在这件事上,维娜站在了革命的边,她立了功,所以我们发展她加入了红卫兵。

快剪!快剪!

维嘉正在与台下的对手进行场激烈的辩论。今夜他的辩论台搭得很别致,伙伴们把乒乓球室里的两个长方桌子叠在起,四个角上各站着名手持松明火把的人。黑暗中,燃烧的火焰照着他们神情庄重的脸庞,跳动的火光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簇簇黑蒙蒙的影子。

生活中有太多的问号,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书突然间都变成了毒草。过去,我想起维嘉曾给我朗诵过的诗,听,听那云雀云雀在高空里盘旋,鸣叫,向人们传达着天空的广阔,也带着我的思绪到那无限之中去邀游,让我忘记了这屋子的昏暗和狭小,忘记了自己在病床上的局促和笨拙。我有时沉浸在诗篇里,只觉得耳边回响的,已经不是维嘉抑扬顿挫的朗诵,而是来自遥远的,又仿佛是近在眼前的鸟的鸣唱。它紧紧地环绕着我,使我的心灵与这壮丽和激越融为体维嘉的朗诵在我耳边渐渐低落下去了,回到现实中,面对眼前严峻的生活,我把自己更深地沉入到书的世界里,让思绪回到那些过去的年代,和那些在黑暗和死亡之中寻求光明和生存的人们在起,和他们起愤怒起激动,起吟诵写在墙壁上的诗句;或是起走进崇山峻岭,在森林里,在篝火旁,度过个又个夜晚书里那些宁死不屈,大义凛然的形象,如同团团模糊的,但却跳动的火焰在我的眼前闪烁。我想起黎江曾经在红岩的扉页上写着:任何化学物质产生的火焰,最终都会熄灭,而用生命点燃的火焰将永远燃烧。

妈妈,我们知道,我们

学校大门口热闹非常,远远地就能看见,沿着学校的围墙,用几十张课桌搭起了两座对垒的高台,两面高台上都站满了红卫兵,他们因不同的观点分成了两个阵营,方戴着黄字章,方戴着黑字章。他们站在高台上,这边挥舞着手臂高声叫嚷,那边脸红筋胀地奋力强争,双方在辩论中都称自己是最最革命的。成百上千的学生拥挤在台下,有所倾向地不住为自己的方呐喊助威。也有些观点不明的,骑在围墙上,爬到树杈上新奇地看热闹。辩论的声势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外面的整条马路已经被淤塞得水泄不通。

好吧。我又问维娜,他喜欢你,你怕什么?

燕宁怀着种自豪感对大家说,今天,我有个很好的建议。我认为,咱们楼上的少先队员应该组织起来,成立个校外红领巾小队,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使咱们的校外生活过得更有意义。

维娜想了想说,谭静,我去找和平问问。说着,她朝楼上跑去。

你见过我,是在火车上。那趟车咣当咣当开得很慢,在每站都要停会儿。你见过我,你也许会想起,那个女孩子朝窗外看了很久,可你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结束也许就是另次开始。她曾期待结束这切,开始另切,让所有的切重新开始,就像蛹变成美丽的蝴蝶

小金来拉起我的手放在木轮椅上,急切地比画着,让我摸摸。

这辆木轮椅做得非常精细,每根木条每块木板都刨得那么光洁平滑,每个横竖交叉的地方都对得严丝合缝。我双手撑着木轮椅的扶手坐上去,发现它的宽窄高低和扶手的位置都那么合适。

桩桩大伯,你怎么做得这么好啊!这句话刚说出来,我就笑了,我笑自己笨,满心的感激,竟变成了这么平淡的话。

桩桩大伯依然憨厚地笑笑,扬了扬烟袋锅说,方丹,你看看啥地方不中意,只管言语,咱再修整

五星已经等不及了,他跺着脚说,姐姐,咱快出去遛遛呗!

小金来解下扎在腰里的草绳拴在木轮椅的搁脚板上,使劲儿拽着,快乐地叫着。

三梆子呸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儿搓了搓巴掌,推起木轮椅就要往外冲。

屋里的喧闹声惊动了趴在纸盒里的小燕子,它又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在屋里转了个圈儿,落在木轮椅的扶手上。

哎呀,小燕子会飞啦!姐姐,咱带它起去吧。

对。我捧起小燕子对他们说,让小燕子跟我们起春天吧。

桩桩大伯站起来,满意地挥了挥烟袋杆儿说,去吧,去吧。

噢——开车喽——!五星和三梆子高兴地叫嚷着,小金来啊呗啊呗地欢呼着,猛推着木轮椅冲出了屋门。

大白狗也欢蹦乱跳地蹿到木轮椅前边跑开了。

大地在我的脚下旋转起来,颠簸起来,在这愉快的旋转颠簸中,我第次来到了春天的原野上。

晴空,白云,和风,细柳,还有那望无边的绿色平原,这切组成了多么美丽的风景啊。远处传来了阵阵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我看到村里的姑娘们在地头的大树下轻悠悠地荡着秋千。村里的孩子们看见我,都呼啦啦地跟上来了。小金来却不管不顾地推我猛跑,五星追过来,让小金来把木轮椅停在路旁的棵柳树下,五星扯下根低垂的柳枝,跟小金来比画着,小金来点点头,就和五星起忙活。他们把柳枝截成好几段,又把树皮拧下来。五星递给我个,他说这是柳哨,吹起来呜呜响。我试着吹吹,呜呜——我还是第次听见柳哨声,清脆响亮。五星和小金来又给跟在后面的孩子做了支支柳哨。我身后响起了片啁啾声,好像飞来了大群报春的鸟儿。更多的孩子被这热闹的声音吸引着跑来了,满屯儿,大秤,谷雨就在这时,三梆子忽然停住了,他嗷嗷地叫着,弓腰捡起块土坷垃就往边扔,别的孩子也跟着起哄,有的打唿哨,有的也捡起土坷垃乱扔起来。

他们怎么了?

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她挎着个柳条筐,正仓皇地躲避着小小子们的围攻。她穿着身破破烂烂的夹袄,头和脸都严严实实地包在块破旧的围巾里,只露出对可怜巴巴的眼睛。她抬胳膊遮挡着那些投向她的土坷垃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只手也包着破布条。你们住手!我连忙喊住领头作怪的三梆子,我说,三梆子,你不许欺侮人!

三梆子却梗着脖子叫嚷,谁叫这长癞疮妮子在这里剜菜呀,她那疮谁沾了就传给谁

那个女孩儿孤单单地溜着路边跑了。

我问五星这女孩儿是谁,五星告诉我,她叫小飘,她家是外来户,小飘没有娘,她爹带她从别处逃荒来的,住在村南头的座破屋子里。五星说,外姓人本来就受气,可她还长烂疮

我心里涌起无限同情,我要三梆子他们答应再也不骂小飘,再也不拿土坷垃扔她了。孩子们答应了。五星三梆子他们欢叫着推我继续狂奔,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他们就像群撒欢儿的小羊,在麦地里翻跟头竖蜻蜓摔跤打滚儿。有几个小小子牵着长长的线绳放起了风筝,他们发疯般地奔跑着,争相比试着风筝的高低。三梆子追过去,扯扯这个的风筝线,摇摇那个的线拐子,惹得放风筝的孩子们跳着脚使劲儿骂他。

我抬头仰望着,灿烂的阳光把高远的天空照得明净幽蓝,那些风筝在天空中不停地划着横卧的"8"字,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抖着,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阵细长的燕鸣在我耳边响起,啊,小燕子从我的指缝间探出头来,瞪圆了眼睛新奇地张望着。我把它举在眼前,轻轻对它说,小燕子,你看,我们到田野里来了,我说过,你应该属于天空,你飞吧,高高地飞吧

我把手举过头顶,小燕子犹豫地站在我手上,呢呢喃喃地叫着,圆圆的眼睛里仿佛流露出无限深情。它留恋地轻轻拍拍翅膀,终于跃轻盈地飞起来,围在我们头顶盘旋着,盘旋着。

五星欢欣地跳跃着喊起来,小燕子飞喽——

三梆子和孩子们欢叫着,小金来拍着手也跳起来。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小燕子,心里默默祝愿着,小燕子,你飞吧,飞到天上去追白云,飞到原野去寻找芳香,飞到伙伴儿们中间去寻找快乐吧

小燕子越飞越高,眼看就要消失在云里了,忽然,它又猛转身俯冲下来,紧贴着地面在我们面前掠过。小燕子欢叫着,汇入了飞翔在田野上的燕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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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几天的南风刮得人口眼发干,整个平原黄天昏地,仿佛要翻过个儿来。黄风在所有能够逞威的地方嚎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小窗外面好像拉起了道道迷迷蒙蒙的黄|色纱帐,到处都被细细的黄土盖了层,树叶和麦苗新鲜的绿叶上也泛着层土黄。干燥的风夹着黄土从墙缝里和屋顶席箔的缝隙间灌进来,小土屋里到处落满了灰土。桌子刚刚擦过就又落上层。三梆子他们顶着风进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个个都被风吹得成了黄土猴。三梆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五星不耐烦地掏着耳朵,小金来不住地揉眼睛,跟在他腿边的大白狗也变成了大黄狗。

打春以来,地里的旱情十分严重。为了给小麦浇返青水,地里的井已经抽干了几回。对平原上的农民来说,春天浇不上透地水,就难保夏粮的收成。村里口粮不够还能吃野菜,可是交不上公粮,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呢?往年遇上旱情,陶庄人都是到金线河挖渠引水,可是今年河床刚刚解冻,上游的银洼村就拦腰把水闸住了。陶庄的男人气不过,结帮合伙地扛着铁锨去银洼村要水,可银洼村看水闸的,任陶庄的人说破了嘴皮儿,就是不肯开闸。争来吵去,两下里便打起来,还动了家伙,伤了好几个人。惹得两个村的女人们跑到河堤上,跳着脚对骂了好几天。

季节不等人,眼看着麦子天天蔫下去了,陶庄人个个心急火燎。连几个晚上,陶庄的男人都挤在爸爸的小土屋里,向他讨主意。他们喷出的浓浓的烟雾,罩着张张愁眉紧锁的面容,说来说去,陶成大叔决定和爸爸起去银洼村讲和。

大早,爸爸和陶成大叔就拎着几瓶瓜干酒,扛着扇子猪肉到银洼村去了。爱凑热闹的三梆子他们伙孩子也跟在爸爸和陶成大叔身后闹嚷嚷地去了。

我有些担心,银洼的人正在气头上,爸爸和陶成大叔这去会不会有危险呢。

当——当——当——,上工的钟声又响起来。妈妈和出工的人们顶着风去锄麦子了。我趴在小窗口,看着人们走向田间,心里又烦闷起来。自从有了木轮椅,五星小金来他们常常推我到外面去转转,无边无际的麦田,滚动着青绿色的波浪,片片油菜花金灿灿的,远远地就能听到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声音。各色各样的小野花在田垅地边沟渠旁小路上尽情地绽放着光彩。人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远近的麦田里忙碌着,有时阵阵说笑从地里传来。当我路过锄草的人们身边,刘锁杜翰明素英他们都热情地扬起手跟我打招呼,看着他们被阳光晒红的流着汗水的脸,看着他们锄过的垅垅整齐的麦田,我渐渐感到不安,人们都在干活儿,我却在旁看风景,快乐立刻就被新的烦恼冲走了。我不愿让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他们推我出去了,我宁愿每天呆在家里。我真希望有那么天,人们呼唤着我的名字,要我为他们做些事情,那该多好啊!

没到中午,阵热闹的喧笑声从村东由远而近地传来,我听见陶成大叔亮开了嗓门儿不住地叫骂着,上人家银洼村儿,有你们这帮秃小子的啥事儿?成天价就知道跟着瞎哄哄,要不是人家答应放水,看我咋着收拾你们哼,今儿里非找个人好好调教调教这帮野小子!陶成大叔骂得越凶,人们越是笑得开心,他们就像带来了笑的传染病。

我正奇怪外面为什么这样热闹,陶成大叔已经两只大手各揪着三梆子和五星的耳朵进屋来了,小金来捂着鼻子跟在后面。三梆子歪着脖子,两只手抱着陶成大叔的胳膊,咧着瓢嘴个劲儿地央告着,哎哟,哎哟,二大爷,松松手,看揪掉了耳朵不!

揪掉耳朵?我还想揪掉你小子的脑袋哩。咋啦,知道疼啦?哼,看你下回还跟人家惹事儿揍架不?陶成大叔两手松,三梆子和五星赶紧捂着耳朵缩到边去了。

我看着三梆子狼狈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人们哄笑的原因。只见他那身粗布夹袄里里外外湿了个透,光光的肚皮上又是水,又是泥,豆包子棉鞋上的黄土粘成了两个大泥砣子。他站在那里,就像根细细的秤杆儿上吊了两个大秤舵。挤在门外的些调皮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冲着屋里喊,嗨,三梆子,穿着夹祆就下河凉快去呀?惹得三梆子阵好骂。

方丹,你看能给这几个浑小子上点儿药不?陶成大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