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哥儿叫他们自个儿倒了茶来喝着,想了想方道:“原我也没说就叫你们这麽着一辈子,能有更好的出路我也替你们欢喜。只是你们年纪尚轻,好赖甚麽的不大容易看出来…”

栾哥儿正要接着说,便听前头儿原先自个儿住的屋里房门一开,杜彦莘咬牙切齿窜出来:“好你个李栾!方瑞待你不薄,你却如此羞辱他,看打!”

杜彦莘心内轻轻道:莫说是一场小病,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替你闯了去。方想罢,却又有些愣,这是甚麽话?便就不言语了。

杜彦莘心里明白厉害,也不回话,只管看着太师。何晙连呵呵一笑:“你也不必太忧心,若真是有甚麽,我虽不是甚麽厉害人物,便也晓得分寸。”

“不然呢?”薛夔摇摇头,“我没念过书,总不能和你似的考状元去。也没甚麽手艺,就会吃喝嫖赌,可那麽大人了,总得有些事儿做不是?”

那道人一挑眉头道:“千真万确,奈何…小哥儿,有的事儿便是真假虚实,不可强求啊。”

小童瘪瘪嘴:“稀罕呢!你不说倒也算了。可怜那花公子和杜公子,巴巴儿的跑去了,反倒叫那薛呆好一顿打!”

杜翰林只一颤声儿道:“这便是毫无王法了麽?当真打死了人,又该如何!”浑身止不住的抖起来,双手颤颤紧紧握了杜彦莘的手就拉他起来,口中只管道,“还愣着做甚麽?还不快去请大夫?”就又转头盯着那几个不知所措的护院恶狠狠道,“你们的老鸨呢!把她给我叫出来,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今日,咱们便是告到皇上那儿,也不能善罢甘休了!”

杜翰林一把揪住他:“我请的是太师!”

杜翰林这回子连手都抖起来了,跌跌撞撞就往门边看了一圈方合上门道:“我的老天爷,我的小祖宗,我的阿弥陀佛呦,你怎麽寻到这儿来了?!”

等大夫去了之后,薛夔便自个儿躺在床上,一只手摸着后庭一只手按着小腹,一边揉着一边琢磨。莫非是招惹了甚麽煞星,此番发病就是天降灾祸?还是说有甚麽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的事儿此番到了时候儿?仔细想想,从那日在村里遇到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开始,整个日子都透着诡异,周围遇到的人都奇奇怪怪的。论起来,尤以那个李栾为最。看他一副柔柔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样儿,薛夔原先只当他是个酸秀才,谁知道一时不察竟着了他的道儿!一次倒也罢了,谁晓得竟是连着两回!这可叫薛夔心上脸上都下不来台。还好无人知晓个中奥秘,不然叫他堂堂薛大老板怎麽见人呢!

杜彦莘伸手握了他手道:“在我这里,天大的事儿便也没甚麽,我上天下海替你做了便是。”

薛夔一愣正欲分辨,李栾扇子一横:“你院子里种了冬末初春的梅花、樱草、腊梅,南天竹、一品红、仙客来、蟹爪莲并着四季海棠,叫这个月花名儿的有腊梅、水仙、春鹃并着春兰;廊下是夏初时候儿的佛手花、香橼花,墙角处是碧桃、丁香、连翘,前首三间门前放的是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叫这季名儿的有个蕙兰。”说着李栾呵呵一笑,转个方向道,“夏日花多些,你还种了叶子花、朱是风寒入体,伤了内腑,要他好好调养。开了外用内服之药,也不收他银子便去了。这薛夔原是个贪小的,一见不要诊金自然欢喜,竟就破天荒给了打赏,吩咐阿盛按着方子抓药。

住持道:“这位是白鹿书院院士白先生。”

词曰:

满池碧波露华浓,雾湿初点红。惊觉昨夜雨,花蒂两依依。

残念不成句,相思何处去。茫茫不知解,苌弘终化玉。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栾哥儿在御前大大失态,皇上忍俊不禁叫引他去换身衣裳。那些举子们心底里都笑话他,但又羡慕他得以亲近皇上,这就又是不屑又是艳羡,不觉私下打听起这人底细来。

皇上亦是笑着转头道:“太师啊,这个举子很是有趣,不知中了第几名?”

何太师咳嗽一声:“他中的是二榜三十八名。”

“爱卿居然脱口而出?”皇上一愣,“莫非爱卿认识他?”

何太师连忙躬身:“皇上多虑了,臣不过是依着他的位子推测而知的。”

“原来如此。”皇上眨眨眼睛又道,“太师啊,若是朕没有记错,今科只取了两榜…”

何太师拱手道:“皇上,今科确是共取两榜,一榜五十九人,二榜三十八人。”

皇上转头看看他与花间甲三人,点头笑道:“那也不容易,尤其是你们三个,更是当世之选。”便又拉着他们手道,“朕即将亲政,你们便是朕的第一任状元举子。朕若能做得六十年的皇帝,你们便做六十年的大臣。咱们君臣一心,江山永固。”

花间甲见皇上年纪虽不大,但言谈间甚有气度,不由轻笑道:“承蒙皇上垂爱,臣等还需皇上多加鞭策,还需太师多加提携。”

皇上呵呵一笑,转头看着太师道:“朕的启蒙恩师是白先生,可朝政一事儿都是太师亲手教授,便也有师生之谊。如今这士子们也是你的门生,论起来,便都是同年了。”

“微臣不敢。”下头举子谁敢认皇上这同学?忙得齐齐跪下叩头。

皇上想起幼时在白先生手下学习之情,不由感慨:“如今想来,还是昨日之事一般。”

何太师打个躬:“皇上言重了。皇上聪颖过人,一点即通。如今恩科又选出这些青年才俊来,当真是我朝之福。”

这便又闲话几句,皇上转头依次寻问了各人家境,花间甲暗中留意那位寡言少语的探花郎,才知他是甘肃人,姓秦名羽飞,上下皆无兄弟,家境贫寒,母亲以替人洗衣为生,换来的几个铜钱便存来供他上京应试。

皇上闻言感慨道:“大鹏展翅,一飞冲天。秦家阿郎,光耀门楣。令堂慧眼朴质,女中英豪。”便令赏秦母三品诰命夫人之衔,纹银一百两,以资表彰。

秦羽飞这便跪下磕头:“皇上过誉,微臣代母亲谢过皇恩浩荡。”

皇上便又转头看着花间甲与杜彦莘道:“今科状元花爱卿,朕没有记错的话,可是江宁织造之子?”见花间甲颔首便笑,“果然是一门贤良啊。”

花间甲垂首道:“只望不负圣恩。便是一门贤良当之有愧,榜眼杜公子是当朝杜翰林家的公子,这才真是一门英豪。”

杜彦莘连忙客气几句,皇上见他们并不以之为傲,更加欢喜,便抚掌笑道:“都是才俊,如此甚好!甚好!”这便领了众人离开紫金殿,往御花园而去。

且说栾哥儿随着宫女到了殿后隔间儿,就有宫女上来脱他衣裳。栾哥儿捏着衣领子就往后退,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还是自己来。”

那些宫女倒也不迫他,只是放下替换衣襟,掩口笑着退出去了。栾哥儿舒口气儿,这就解了腰带,慢条斯理换起来。心里只道,想自个儿在家时,也不过三两奴婢伺候罢了,这皇上就是皇上,粗略一眼看来,贴身伺候的怎麽也得六七八九十个!便又转头看看这起居室,精巧华美雍容气派。这就忍不住又咋舌,眼珠子连连打转。

不一刻换好了,就听外头宫女轻声道:“这位大人,皇上已起驾观荷苑,大人若是收拾停当了,便请随奴婢们来。”

李栾这就随了她们出来,七转八弯到了一个院子,远远就闻见清香阵阵,凉风舒爽。转出穿花游廊便见当前一个院子,周围不见植株,只得当中一泓碧水,满植荷花。眼下渐入伏暑时节,满池粉翠交加。荷叶层层叠叠绿意盎然,宛如数峰层峦叠嶂,掩映生奇。枝头含苞待放,粉嫩旖旎,宛如佳人含羞带怯,摇曳生姿。

正是:

万千好景说不尽,只道寻常一水间。千杯不醉显风流,万古长青繁华处。

待进了院子,就听得笑语阵阵,一团和气。又见宫墙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沿着池边一溜儿桌案鲜明,酒肴齐整。真个是:

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神仙留玉佩,佳人解金貂。

栾哥儿慢慢行过去,就见花间甲等人立在皇上身侧,两人含笑说话。花间甲是温文尔雅,杜彦莘是严谨有礼,秦羽飞是肃然端正,其余众人莫不是恭敬有加。皇上满脸含笑,连连点头。

分明一派祥和之气,却不知为何栾哥儿心里觉着腻味,忍不住就打了个呵欠。却又觉着这皇上变脸也太快了些,真是帝王无情,这就忍不住又打个突。

上头儿皇上他们正说道今春好雨及时,民间耕作无恙,今夏又不闻水旱灾情,分明可见今秋丰收硕果。君臣和乐,良辰芳花,真是人间喜乐。皇上说着便也来了兴致,指着头上冠冕便道:“今日是朕头一回见着你们,心中感慨良多。若是朕在民间,便也要投身科考,为国尽忠为民请命的了。”

何太师朗朗一笑:“皇上有这份心,便已是天下之幸。”

花间甲等都跪倒三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笑的合不拢嘴,亲自扶了何太师起身,转头见宫婢早已奉上美酒佳肴便道:“今儿兴致高,独独吃喝些浑是无趣。”

何太师笑道:“更何况在场皆是饱学之士,文采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