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七一路飞跑过来,伸出蒲扇般的一只大手,一把险些将韵清拍了个趔趄。见韵清咧了咧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不由呵呵笑道:“门主你看,你这病了两个月,把我们铁打的十六妹都累得瘦成个麻杆儿了,轻轻儿拍一下都趔趄!亏得你好了,不然可要小心十六妹和凤姑娘两个人都不要你了!”

入夜时分,早早歇下的青鸾猛地被满山犬吠惊醒,不消片刻,门外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青鸾吃了一惊,不知是福是祸,也顾不自己“带病”之身,忙披衣走了出去。

韵清幽幽笑了起来:“如今这世,也只有师姐肯为我操心了。”

那天清晨,烧水煮饭的王婆子一声惊呼,像一块巨大的石灰石落入天隐门群雄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层又一层抹不平的滔天巨浪。

太妃满眼不可置信,仍是本能地抬起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妄图掰开青鸾死死锁住她咽喉的手指。

来人似是有些烦躁:“你该知道,一旦被人发现,我们功亏一篑了!”

走不多远,雨丝果然密密的洒了下来。

韵清扮了个鬼脸,笑向太妃道:“娘你看啊,今日过节,有些人却自己不肯早些儿来请安,必得人家大老远跑去请了方来,来了还是满腹牢骚的呢!这会子都日三竿了,便说是春宵苦短,加这半日也够了吧!”

书生何梦青叹口气道:“不料竟遭此飞来横祸,自古道……”九当家洪皙忙打断他:“十三弟这会儿你先别忙掉书袋了!等这边事儿一完啊,咱们大伙儿一人搬个凳子听你谈古论今,几天几夜都没有问题,你看好不好?”

青鸾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倒也不能怨他。不拘什么性子的人,跟师妹相处久了,多少都是会有一些儿油嘴滑舌的。”

青鸾已凑过来道:“便算你猜又如何?你若能言将来之事,才算本事呢。”

接着该是太妃,她却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这才缓缓道:“西陆蝉声唱,使得吧?

韵清坐在太妃下首,一面忙着替太妃斟酒、布菜,一面又留神听着众人高谈阔论,一个不留神,裙裾被椅角扯了一下,竟控制不住向后倒去。

在初幽谷,谷主曾道韵清将来是承大任者,故而不管她是否情愿,早已瞒着众人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加之这丫头又有过人天分,尽管疏于习练,只怕在江湖之也已鲜逢对手,只是无人知道罢了。

太妃往旁边一让,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哪里跑出个泥猴子来了!大冷天的,尽会到处乱跑,这一身水又是哪里弄来的?”

韵清嘻嘻笑道:“等她很久了呢。”

见太妃只是冷笑,二人忙又陪笑道:“凤姑娘模样是不柳姑娘的,但是在我们眼里也差不多是神仙样的人物了,她和门主一样,不是青衣是白衣,看着挺随和,我们倒都不大敢和她说话,哪里能像柳姑娘这样说说笑笑的呢!”

寂静的山霎时沸腾起来。

丛绿堂是王妃从前在王府住的屋子,尚书府是王妃的娘家,初幽谷会是哪里?还有……养生堂?这个地名让墨儿的心仿佛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冰冰地疼了起来。

太妃若有所思:“是呢,丫头们有时也会说我,越活越回去了。这脾性儿怕是受清儿感染吧,这么多年都是行有规动有矩,总觉得活着没趣。自那丫头回来之后,我这身边才算有了点活人气儿。有那丫头在眼前,成天欢欢喜喜的,日子倒不那么难熬了。”

这日当值的两个宫女本已在角落里哭得气不接下气,也没有人去理,此时听见问着她们,只得强撑着跪爬过来,哭道:“太后歇下的时候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奴婢们一直守在门口,也没见什么不对呀……”

皇帝不及开口,被抢了先机,倒也不急:“皇弟此言差矣,皇弟若要见朕,自是白日里光明正大从宫门入勤政殿,岂会无人引路,深更半夜这般乱闯?何况皇弟自幼在宫生活,焉有迷失道路之理?”

紫蕤远远望着阔别六年的王府,百感交集。

此时天隐门尚有七八名当家在议事厅,听闻此言无不大惊。

洗衣、舂米、扫地、喂马……短短几个月里,小小的女孩尝试过不知多少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繁重工作。不怨,不怒,不悲,不愁,她以一种近乎于止水的心境,去面对日日如是的责罚与詈骂。偶尔抬头,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仿佛仍能看得到幼时戏耍过的那条窄仄的小巷。

韵清只是默默地掐着花刺,一声不吭。冷萧萧又自顾自道:“我总觉得,你是我见过的人当最聪明的,我不信你看不出,众人疑你,根本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引导,怎会那般凑巧,齐刷刷都疑到你身去?你难道竟不曾疑心,幕后那人便是真正的凶手么?我不信。我猜你很清楚那人是谁。可你为什么不说?”

韵清自然知道她言下所指。她说的这些事,自己何尝不曾思量过!是谁做了那些事,是谁引导众人疑心自己,冷萧萧只是猜测、推想,她自己却是明明白白知道的。

只是,知道又如何呢?难道可以说了出去,让他伤心吗?

这半年来,不是不清楚,自己与师姐的情分,终究已是尽了。单凭师姐所做作为,让自己挥剑杀她,也未必一定下不去手,只是他……他已受过了那么多苦楚!那般残酷的真相,又怎么忍心再让他知道!

冷萧萧见她沉吟不语,叹了口气,也便不再说话。二人默默相对而坐,一个生性清冷,一个又心事重重,外人看来自是无别扭,两个当事人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怪异。

日天,荼靡架下的阴凉地渐渐窄了下去,冷萧萧看了看已经慢慢爬肩头的日影,道了声珍重,起身便走。

韵清目送着她洒满阳光的背影,暗暗劝慰自己:生命之,毕竟还是有阳光的,眼前这人,不是吗?

荼蘼架下是没法呆了。看看地一片晃眼的日光,韵清长长地叹了口气,举步往西苑走去。

青鸾斜靠在窗前榻,静静绣着一件粉白色的婴儿裹肚,斑斑驳驳的日影透过纱窗漏到她的身,看起来无宁静美好。

韵清怔怔地凝视着她娴静的侧影,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还是青鸾转头看见,忙招呼来坐,韵清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叹道:“师姐,你真美。”

青鸾仍是波澜不惊地柔柔一笑,低头继续一针针绣着那件精致的小肚兜,眉眼之间,已隐隐沁出一份初为人母的慈和与安详。

韵清捡起筐已完成的绣品一件件翻看着,只觉件件精致,爱不释手。虽是难以启口,她仍是艰难地抬起头,问青鸾道:“这样精致,可见是件件费了老大心血的,只是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青鸾出了会儿神,方长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也只得到时候再说罢了。”

韵清听得她话并无多少担忧,心下明了,她必是已有计在后了。只怕前日那一番整顿,漏之鱼远不止她一条呢。想到她仍会跟皇帝的人暗来往,韵奴只觉心下十分焦躁,枯坐了一会子,也没什么话说,只得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