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可怜兮兮举起皓腕将那红肿紫的小臂凑到段荣轩眼前,哀求道:“好人,昨夜那样着实痛煞煞的,您饶奴一回吧。”

红绸帐幔缓缓垂下隐去一室柔光,黑暗中,本已困极的锦绣却迟迟无法入睡,脑中反复回想今日的一幕幕情景。

娇嫩花瓣被迫绽开,艰难地容纳了利剑任其进出,朵朵落红伴着滚烫泪水滴落帐中……

她便半抬下颚斜睨妹妹,带着一丝炫耀的语气轻笑道:“听说宫闱局有内教博士专门教导他们,所授内容经、史、子、集、诗歌、书画、棋艺、律令等无所不包,不输给国子监呢。轩郎好歹也是个五品官儿,会作诗想必很是寻常。”

薛氏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指着婢女让人给锦绣送茶盏过去,同时笑道:“真是倔强孩子——都快出嫁了,总该叫我一声‘母亲’了吧?”

就这样犹豫再三错过了最佳时机,却偏偏没想到若借着舆论的势头,闹大了此事也可由别的官员作保减刑甚至免除徒刑。

“这就叫上行下效,”锦绣微微屈身行了个礼,竟灿烂一笑,“父亲还可指点指点,儿需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

他前些年能自由进出宫门后,手头一宽裕就在辅兴坊购置了一座两进的普通宅子,此处位于皇城西侧安福门外,是毗邻内侍省的最近居住地,出入很是便利。

这崔文康是郡王之女所出,本就身份不低,之前因为是个纨绔郎君没能在京城说到一门好亲事,如今他妹妹嫁得好自己又上进了,如何还能被锦珍给高攀?

若说看戏之前胡炬还在盘算究竟是认叶氏还是薛氏,被锦绣耍了这么一遭又一直惦念捉钱令史一职的他却彻底没了再交好叶家那边的心思。

明明商量好了再忍两年,可偏偏女儿她性子急,气不过将“合离”二字吼了出来,如今听胡炬说起婚事,叶氏又开始犹豫,是不是真得再等等?

“孽障!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胡炬面色一白又一红,他惊讶于锦绣居然连他妻子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惊惧于这母女既然如此心知肚明又提出合离,是否已经拿住了各种证据?

“下次一定拘着她,一定!”胡炬讪讪一笑,赶紧向妻子致歉。听医师说女儿无性命之忧又不是由人恶意下毒,他这才放下心来。

“噢?那药派上用场了?你且说来听听。”只听段荣轩那说话的语气,便能知道他正兴趣盎然。

等魏五郎醒神想要弄回心爱的婢子时,此女已经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他只得悻悻作罢。

当锦绣手撑下巴望着窗外冥思苦想时,恰好看到二郎正在明媚的阳光下和僮仆青山一同踢毽子,两人一面跳跃嬉戏一面念念有词:“麦子黄,杏儿熟,包香粽,赛龙舟……”

“……”锦绣顿时无语,犹豫再三后坐到了叶氏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却异常坚定的问,“阿娘,告诉儿您的打算吧,合离或是义绝?”

正随手把玩着“赏厨子”那两枚银锞子的锦绣却忽然双眸一圆睁,轻轻拉了拉阿娘的衣袖,指着银锞子背面的印纹惊讶道:“看,这里。”

锦绣在一旁听着暗暗蹙眉却也没直接驳了母亲的安排,等人散去后她才佯装娇嗔稻道:“阿娘你可真是太心善,咱家用马车送他们主仆去镇上求医不就既打发了又不伤人颜面?”

大齐人成婚、纳妾都是必须有婚书并在官衙留档的,阿娘也能识字那时外翁尚在人世,会弄不懂自己到底是妻是妾还是什么都不是?

她心知自己女儿颜色长得好,怕锦绣走自己老路去看些华而不实的才子佳人话本,然后遇人求亲时只为一副皮囊瞧花眼,忽略寻汉子过日子的真谛。

“吱呀”一声后,门开了,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锦绣极想要看看母亲,眼眸却又越闭越紧,唯恐自己一睁开梦就醒了。

锦绣抬眼便见到后花园中红梅开得正艳,两条蜿蜒小溪自西边与南边潺潺而来,绕着院中的花树、假山、木桥、廊道,又汇聚为一处池塘。

走近西北边角池塘边矗立的“暗香水榭”,锦绣又觉它其实已然是一栋两层的阁楼,这御赐的宅子分明就是个四进的大院儿。

就着黄昏时的天光还能见着东边隔出的围墙边还有一处小门,却不知内里又住着何人?

从前听齐九描述过段宅情形的锦绣隐约想着,那端莫不是夫君养着的歌姬?不想叫自己见着她们,所以他之前才吩咐僮仆叫人回避?

正想着,段荣轩已抱着她入了室内,这水榭的一楼并无正经门窗,倒真像个敞亮的小憩观景之处。

走到略窄的楼梯处荣轩怕撞了锦绣头脚,便放她下地搀着上行,同时介绍道:“夏日夜里此处极为消暑,铺了枕席垂下竹帘就可入眠,池中种着芙蕖,绿波托嫩红出淤泥而不染,清风吹过摇摇曳曳很是好看。”

“荷花么?那,等夏夜里奴给哥哥做荷叶粥喝。”说到自己最擅长之事,锦绣不由眼神一亮。

“可真是吃货!”段荣轩听她犯馋顿时哭笑不得,遇到不解风情的妻子自己一番描述全然白说了。

他不由暗暗盘算,想让这村姑能跟上自己思维,能出门会客不丢人,那诗词歌赋绘画之类的必须恶补!

入了摆放有熏笼的二楼,两人顿时身上一暖,锦绣垫着脚尖为段荣轩脱了黑色织锦大氅,又在婢女的服侍下解了斗篷,她看都不看那冒着热气的满桌吃食,只趁还有天光连忙央求丈夫扶她站在高处往窗外草草看一圈儿景。

“冬日里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不急着见你家二弟了?”段荣轩嗤笑一声却没拒绝锦绣的请求,抬手抱起她便往窗边走去。

“明日回门总得找些话来说,前面大半时光都耗在那不好讲之处了……”锦绣嘟哝着,又指向段宅东边那排略有些低矮的屋子问那是何处。

段荣轩满不在乎的回答:“住着待客的歌姬、舞姬,平日若闲着无事可唤她们给你佐餐,琴技歌艺之类也还凑合。”

锦绣正欲旁敲侧击那些女子有无伺候就寝之用,又听得段荣轩忽地吩咐道:“差点忘了,其中有个叫仙娘的略懂诗词书画,在给你请到合适的女先生之前可叫她近前伺候。”

“女先生?是了……嗯,奴会好好学的,绝不叫您丢人。”锦绣面色一僵,方才忆起夫君先前曾说过要她学点东西再出门见客。

想到自己两辈子都是被人嫌弃的命,锦绣顿时有些沮丧,段荣轩却已抱着她到了另一侧窗边。

他就这么望着楼下别人家的庭院笑道:“此宅是一个江南富户购的,专为他儿子进京科考而用,前一次那人没能中进士又不愿被举荐,如今家仆正在修葺宅院大约开春时他又会过来备考。即便是中了,还得被吏部再考。这人生在世总归是学无止境,你也别怯了,多学些东西没坏处。”

头日说学规矩段荣轩只是随口调侃,如今讲的却已是金玉良言。

听着虽枯燥些这隐隐的变化倒叫锦绣心里一暖,正欲说些感言,他却又忽然很煞风景道:“赶紧多看几眼,明日我便要叫人封了这几扇窗,往后再不能叫外人窥视了你的容貌去。须得杜绝了那才子佳人于绣楼隔墙仰望、俯视之事!”

锦绣顿时一愣也不知夫君说的究竟是戏言抑或当了真,她不由想到了阿娘那痛彻心扉的教训,想回答自己对“才子佳人”之事绝无兴趣,既已成了段家妇就一定会恪守妇道好好过日子。

可她偏偏又不愿再扯了伤疤给人看,那日暴雨时的哭求已算是极限,再说一次多叫人难堪。

因而,锦绣草草说了两句“怎会如此、断然不可能”就赶紧扭身慢慢挪步向那餐几走去,此类话题说多了反倒不好,不如借着用餐回避它。

没想到,也不知厨房为了吉利还是为了养生,摆在桌上主食竟是一碗养阴润肺,宁心安神的百合粥,看在她眼中倒觉得更尴尬了。

只是源于一场交易的婚事,自己家里破事一大堆却连一件都还没了结,夫妻间生活中还有各种与寻常人不同的难处,没有真正的水□融,没有血脉相连的孩子,她和段荣轩真能百年好合么?

嘴里吃着香糯的百合甜粥,锦绣却没觉得心中有多甜蜜,恰逢此时忽地又听到东边传来隐隐约约有些幽怨的琵琶声,伴着夜色渐浓寒气徒生,她心中不由添了几分郁结之气。

两人对坐无言,竟一扫先前的温馨,段荣轩隐约有些懊恼,埋怨自己不该莫名其妙隐约提到红杏出墙,硬生生坏了气氛。

既自卑又自负的他却坚决不愿承认自己的不是,转瞬便将怒气倾注到了弹琵琶之人身上。

“小五,去看看谁在那边作怪,”他啪一声重重放下了碗筷,拧眉道,“早说了娘子要来让人回避……哼,竟在大喜的日子弹《寒闺怨》,她这是希望我听懂或是听不懂?”

怨?怨自己没早些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