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男孩闻言,眨了眨眼,有些怯生生地在祖父的哄让下走出来:“我、我叫旺子!”

这二人相携顺着山间小径而下,直直地便推开那扇描绘着兰草的朱漆小门。

这是哪儿?难道阴曹地府也是如人间一般的地方么——来往的是笑晏晏的美婢娇娥而非阴惨惨的无常鬼魅?身上挂着的不是冰冷沉重的镣铐锁链,反倒是香软温暖的绫罗绸缎?刚刚有了乳名的小迎春已经能够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场景,待她被人抱入怀中,口中被硬塞进什么东西,小迎春下意识地一吮,一股带着微微甜腥气味的温热液体溢了出来。

薛宝钗破涕为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除名的事儿,哥哥早就在我面前说漏嘴了——”因为方才的哭泣,她眼皮粉光融滑,面色微红似醉:“姨妈家的元春姐姐入了宫,至今还在宫里磋磨青春年华,又有什么意趣呢?何况如今咱们家也不比着往日,门户改换,哪里需要我一个姑娘家谋上进呢?”

“夫君——”碧衫女子回头嫣然笑语,娇美婉转:“你吓到他了!”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神色明显有几分胆怯不安、却又强撑着的小男孩,她摇摇头,伸手在他头顶摩挲着,满怀宽慰与慈和:“还是个小孩子啊——”

一晃眼便是十几年光阴流逝如白驹过隙,当年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经是个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了。贾珠十三岁便进学,两年后回乡参加秋闱,中了举人,来年春闱却差了一筹不曾得中,只等下一次入场再试;他同年娶了妻子,便是国子监李祭酒的女儿,名唤李纨,字宫裁,成婚两载至今,小夫妻俩日子也算甜蜜和睦。

兄妹俩并肩往一处房舍而去,瞧见立在门旁一对璧人,王令笙颊畔两个笑得清甜的酒涡,抱着自家母亲的臂膀晃悠着:“娘——”

“月书明白,谢四皇叔教导!”徒月书应声答下,瞧见不远处安福从云华殿廊角急急匆匆地往这边赶,叔侄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徒月书便出声告辞了。

两年前,三皇子被圈禁之事三个月后,一直都是甄家最大靠山的甄老太太偶感风寒,居然就此一病不起,皇帝挂念乳母,特特派了太医前往诊治,谁想太医们刚到金陵,远远却瞧见甄家挂出了白幡,终究是没来得及。听闻噩耗,皇帝悲痛不已,本欲亲身前往江南祭奠,却被一众御史们劝阻下来;即便如此,甄老太太的后事也极尽哀荣,皇帝派了二皇子与四皇子两人去到金陵甄家,下旨追封老太太为茂安夫人,并对甄家多有赏赐抚慰。

如今王子腾的官位升迁,再加上添了孩子,家中仆婢自然不少,因此早在一年前,史清婉便拍板做主,将右边一户空置的民宅买下,整座宅院修整拓宽,故而如今并没有因为人口增多而住得逼仄。

入了七月,秋老虎的余温仍旧灼烈,然而日头西沉后,夜风清凉吹散人心头最后一丝烦躁。天边一勾弯月如眉,星子点点明暗闪烁,太液池边已经布置好了宴席,白玉石栏杆上镶嵌着的三十六只球状灯台中均燃着约莫有三寸粗的烛火,照得太液池一片明亮如昼;水上漂浮着的莲花灯盏散着幽幽的荧光,远远地瞧去,宛如一群自由自在的萤火虫落在碧波荡漾之中,令人心旷神怡。不远处林中花枝上挂着小小的各色灯笼,星星点点地映得枝头繁花红妆素裹煞是好看。

三皇子徒文怀因为德行既亏,举止失当,被终身圈禁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了朝野上下一片震荡。许多人都在暗中揣度观望,三皇子既然倒下了,那是否就意味着一贯嚣张跋扈权倾江南的甄家也失去了圣心?若当真如此,多年被甄家把持的江南富庶之地,可就能分上一杯羹了啊——

“哥哥,这个小娃娃做得真有意思!”徒文憬半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瓷娃娃不肯撒手,笑眼弯弯地看向坐在床边的自家兄长:“既然能照着画像做出我和哥哥来,那能不能让人家做一个母妃的呢?”

徒高程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说了。

“是!”名唤阿诚的男子抬起头来,对着闵行长抱拳飒爽一笑,却叫他瞬间遍体生寒、冷汗涔涔:“行长莫要担心,我们捉拿的只是细作,与一般正当商人没有关系的啊”

“是!”听他慎重其事,众人皆是眼神一凛。

挥挥手示意旁边宫女内侍们都退下,徒高程亲手接过徒文憧手中的药碗,捏着银制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那苦得舌头麻的滋味让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怎么没加点糖进去?这么苦,憬儿哪里受得了呢?”

王丛箴小心地护着弟弟,他自能步履蹒跚地走路起便跟随父亲习武,下盘稳得很,见此情状,他对着王悦宁行了礼:“二姑妈好,我们这是在和贾珠弟弟玩球呢!”

“想必这位便是贵府的当家奶奶了吧!”老大夫冲着王悦宁作揖行了一礼:“这位姑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过是害喜了而已,只需在饮食上多加调理便可,其他的并无大碍!”

“嗯——”王丛箴回身,从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会,取出一只小小的蓝色荷包来,拉开绸绳,一粒白生生的小米牙掉在他手心里。

沉默了半晌,徒高程抬起左手,将一直紧握在掌心的羊脂玉球摊放在徒文慎眼前:“慎儿,此物,你应该熟悉得很吧!”

叹了口气,清屏看着镜中浓淡合宜的装扮,起身走到墙边,将挂着的一把琴取下来。纤纤素手挑弄几下,便见其中第三根琴弦脱落下来,幽幽地闪着寒光。

“月书,熙晨,你们俩看着,这是崔家传递消息的秘法——”崔氏捏着那粒白色药丸,不知为何,那药丸凑近了竟有些淡淡的硫磺味道,微微刺鼻,徒月书与徒熙晨两人皆睁大了眼睛瞧着。

他缓缓地叙述着二十几年来生的种种事情,回望过去,心中惆怅顿生,然而面上却依旧平静:“为你取名为慎,乃是希望你能思虑深远、谨饬自持、不要负了父母的期望;却不想我这些年的宠爱看重反倒叫你养成个唯我独尊的脾气来——罢罢罢!你既然如此冥顽不化,那也莫怪朕不顾念着这许多年的父子情谊了!”

将顾家的诸事忙活妥当,眼瞧着新妇已经迎了进来,外面还有些吃了酒准备闹洞房的小辈,王子腾与史清婉将余下的事情与顾家的老管事交割干净,便回了自家府邸。

王丛箴瞧着坐在父亲旁边的青年,眨了眨眼,上前抱着小拳头作揖:“见过林大人!”他这幅动作虽说标正,不过因为身量尚幼,显得有些晃晃悠悠的,倒有几分像小鸭子,可爱得很。

贾史氏去世后,荣国公贾代善虽仍在,然而荣国府当家作主的人却换成了贾赦。或许是受了王子腾的影响,分家后,贾赦很是端恭地请了礼部官员参谋,百日之内将家中各色违制的地方尽数改了,并与贾代善商量着将欠国库的银钱凑凑还了大半;之后便为母守孝三年谢客,倒是叫皇帝很是称赞了一番。

“笙儿有想顾姨,可是——”王令笙有些疑惑地蹙着眉头:“顾姨不是三天前才来看过笙儿么?”

锦麟宫。

被母亲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支开,王丛箴吐了吐舌头,从椅子上爬下来,负手踱着步子,吃得饱饱圆滚滚的小肚子挺着,跟小企鹅似的,落在史清婉的眼中简直可爱得不行。

含章宫。

“奶奶!”

“安福,明日将这安息香再加重一倍的剂量!”徒高程收敛了情绪,转身向外面大步离去,临出门前,留下这样一句话。

史清婉立在廊下,看着生机蓬勃的木兰花,开得粉粉白白满眼皆是,仿佛要将这第一枝的春色占尽,可爱得叫人心生欢喜;轻风拂过,便是漫天遍地一场氤氲着花香的春雪,叫这人间烟火,也平添了几分仙气秀色来。

一进门,王子腾便自个儿动手将身上的褂子脱下来,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像女儿家那般注重外貌,可是谁也不喜欢身上黏糊糊的不是?他是在先锋小队里的那一批,随着陈禹徳先行回京汇报具体军情。从边关赶回京城,快马加鞭,走了也有二十余天,谁想到家中方才得知妻子回乡侍疾的事情,他索性便告了假直奔金陵,拢共算起来,已经奔波了一个多月!

王老太太一下子老泪纵横,枯槁的手掌死死抓住6嬷嬷的手腕,眼神满是期盼与希冀:“我就知道老二家的是个真心孝顺的——快!叫老二家的过来,把我的小孙孙也抱过来!”

想到这儿,她暗生恼意。

瞅见门外人影,贾政一下子推开怀中珠泪涟涟的娇媚女子,有些局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正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见史清婉看也不看他,径直往被帘子隔开的产房而去。

“啧啧,你这小子可真是行啊!一人杀了那么多成羌蛮子——”陈禹徳口中的陈军医过来,口中感叹着,一边将王子腾腰腹处裹着的布条解开来,仔细地看了看:“算你运气好,年轻体壮才捡了一条命!那把刀可差点没把你拦腰给斩喽!”话中内容血腥暴力,这陈军医却已经是习以为常,神色不变地重新取了干净的白布和金创药来给王子腾包扎。

闻言,徒高程脸色晦暗不明:“嫁女嫁高?照着你的意思,甄家却是比林家更算得是高门大户了?”想着最近一直被自己压在手里隐而不的几封奏报,他眼底划过一丝冷芒。林家从前朝时便是书香世家,至今传承也有几百年,岂是小小甄氏所能比拟的?看来真的是把他们的心给养大了……

无奈地点点他的鼻尖,史清婉在他红艳艳的小嘴巴上亲了一口:“刚刚不是还喊娘的么?”

“姑娘,您为何不直接应允了他呢?”方才在门口答话的那个小丫鬟捧着温热的巾帕进来,用巾帕将清屏方才敷了药膏的地方松松地包裹起来,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地问道。

“双儿,如儿那边,一切可都安排好了?”洗尽铅清屏华的素衣女子盘膝坐在床榻上,一双猫眼儿坚定慑人,此刻她周身没有丝毫妖媚之态,手中攥着一串檀香佛珠,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莫名地有一种圣洁不可亵渎的姿态。正是昔日左都副御史田集成的爱妾,闵未央。

有了个开头,其余的将领们便也纷纷站了出来请命。

朝中田集成弹劾不成反被贬官的风波方才停息了没两天,不知从何处,又传出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来。

闻言,陈贵妃站起身来,将怀中抱着的白猫放到面前的花梨大理石案上,那猫儿似乎被这突然的凉意一惊,尾巴上的毛微微炸起来,却慢慢在她温柔的抚摸下平息了。

郑明思的这个外室子今年不过才十三岁,乃是当年郑明思成婚两年的时候得来的,原本郑明思欲将这孩子带回家中,谁想正室陈夫人却被诊出孕脉,因此便一拖再拖。等这孩子长到两岁,他的母亲因常年心思郁结一病而逝;此时甄家兴起,陈夫人借了姐姐的势在郑家极有话语权,郑明思不愿意得罪了她,索性便将这孩子寄养在一户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