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宫的位置临近宫中太液池,四周更是栽植了不少树木花草,再加上摆了冰盆,本来便比别处凉快不少;甄妃先前火气正盛,并不觉得如何,被徒高程这么瞪视质问,嚣张气焰一下子退散去,一时间竟觉得浑身凉意沁骨。

被冯久的马车一路颠得头疼腰疼,孙大夫一进屋子,瞧见史清婉抱着小丛箴垂泪不语,心里一个咯噔。

苦笑着点点头,王子腾从怀里摸出一只又冷又硬得跟石头疙瘩般的粗粮饼子,两面微微有些烤焦,若是放在往日,他只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却是狼吞虎咽顾不得会不会被噎住了。

从主院到花园这一路抱着小丛箴走下来,饶是史清婉体质已经大大改善,也有些累得够呛。坐在花架下面石凳歇息,她凑到小丛箴脸颊上香了一下,又恶作剧地捏捏他肉墩墩的小屁股:“宝贝儿子你长斤两了呀!”瞧着乖儿子仍旧笑得眉眼弯弯,红艳艳的小嘴巴噘着要回吻一个,史清婉不由得有些泄气:“真是小笨蛋!”

两三干竹皆秋色,千万叠山有雨容。

“奶奶,小杨夫人来了!”史清婉正将手中笔搁下来,便见绣芙从屏风外面探了一下头,注意到摇篮里的小丛箴安安静静地没声儿,她脚步轻悄地进来,压低了声音禀报着。

华锦连忙答应下来。

一片黑暗里,未央惊恐地攥住男子半散的衣襟瑟瑟抖,垂眸看着地上突兀出现的一点光亮,她声音颤颤得仿佛是秋风中凋零的枯叶:“老爷,那、那是什么——”

满室烛火空明。

“啊啊——”王丛箴小身子上套着一件鹅黄色的对襟小衫,脖颈处露出里面肚兜的红色系绳,衬得他小脸蛋小胳膊跟白生生的藕节一样,玉雪可爱;方才从摇篮里抱出来,一番折腾,小脚丫子上的袜子掉了一只,露出圆乎乎的、蚕豆一般的脚趾头来。

捧着小小的白胎莲子碗,里面牛奶茯苓霜已经下去半碗,史清婉坐在炕上,看着窗前廊下被几干翠竹环绕着的片石假山。突然之间,感受到腹部传来一波一波的坠涨,她“嘶”地痛呼一声,察觉到今日这连续的反常,史清婉微微垂眸,将手中莲子碗搁在描金小炕桌上,灵识已经探向自己的小腹。

“你确实是守本分又有能为的”,史清婉嘴角噙笑,看着屏风上透出那道拘束的人影,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上一枚红玉戒子:“当初我倒是没看错了人!这庄子经营得不错,便照着这样下去,日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史清婉确实是有些困得厉害了,在感受到王子腾胸膛熟悉的温度时,她跟小猫儿撒娇似的先蹭了蹭,半晌后,意识到什么,有些呆呆愣愣地抬起脸来,星眸仍旧是迷迷蒙蒙含着一层水雾:“你回来了!”

因为张氏身孕已经有了八个月,对着阖府上下各种各样杂乱的事务实在是有心无力,因此贾代善便让自己身边得用的一个嬷嬷调拨给了张氏。这个嬷嬷姓陈,是当年贾代善母亲身边的丫鬟,有能力因此也很受看重,后来出了些事情,她便自梳当了嬷嬷,年纪比起贾代善来还要小上五六岁。

看着媳妇眉眼间一反常态的恭敬端持,王老太太满意地抿着嘴笑了笑,点点头,连刚刚送走心爱的幼女而生起的惆怅也消散了不少。果然,这人啊,都得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才能守住本分呢!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王老太太娴熟得很:“这几日你也劳累了,你二位妹妹也会记着你这嫂子的好处!明儿仁哥儿不用去家学,他日间功课繁重吗,你暂且歇歇,母子俩好好亲近亲近——”

“婉儿,明日你让人去安宁门那边的宅子去一趟,收拾收拾,好叫兄长和二妹有个落脚的地方!”夫妻俩正相对用着晚膳,史清婉夹起一粒圆溜溜的鹌鹑蛋,还没来得及放入小碗中,便被他突然开口一惊,那鹌鹑蛋轱辘一般从她史清婉筷尖滚落下去。

他一凑近,史清婉那怀孕以来变得灵敏无比的小鼻子便动了动,嗅到一股咸滋滋的味道,清了清嗓子,她一双水眸瞪着王子腾,认真地威胁道:“呔!快点拿出来!你家大胖儿子说他饿了!”

“不错,怎么了?”贾代善回头看着这座孤零零立在半山腰的坟头,周边荒草漫生,显得荒芜得很。

白菲儿也不是痴傻之人,她聪颖敏慧,只不过性子稍微软了些,否则也不会被舅舅一家鸠占鹊巢。在荣国府中呆了几年,习惯了老爷太太中间夹着一堆姨娘的景状,再一瞧那些姨娘们在太太手底下乖得跟鹌鹑似的,她看得清明,却也因为这份清明而痛彻心扉。

一看到坐在前厅中的人影,史清婉微微怔愣了片刻,旋即回过神来,便欲上前福身行礼,却被安福一下子给拦住了。

坐在炕桌前,史清婉捏着勺子,慢悠悠地舀起一勺已经煮花了的红枣粳米粥,红枣醇厚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漫不经心地将勺子放进口中,却久久没有下咽。

华盖之下,徒高程一袭黑色祭服,用正红色丝线绣成了貔貅的纹案,两色相衬之下,显得格外端庄肃穆。

看着茶盏中已经凉了的半杯清茶,王子腾会心一笑,如果说之前是尊重爱慕她,心中愿意宠着她;那现在,离不开她,放不下她,舍不得她,想着她会因为某些事情不开心,自己心底都会揪起来;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唔——闻言,齐嬷嬷沉吟片刻,呆在王家这几天下来,她逐渐探明了不少事情,越对着史清婉另眼相看起来。单说她身边这几个大丫鬟,个个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又难得是忠心耿耿,却是令她省了不少心……

夫妻俩这一番哭笑与商量后,比之往日,感情上更是亲密许多。

“恩侯?”

“二奶奶待姑娘可真是实心实意的啊!”思虑片刻,董嬷嬷感叹着,仔细地将那张地契折好,仿佛那是什么值钱东西。事实上,确实是挺值钱的,金陵云岭山下的庄子,靠山依水,虽说占地不大,可是没个几千两的银子是决计拿不下来的。

母亲,可千万别听信妹妹的啊!

果然孙伯父说的没错,有孕的女子口味奇怪……这样酸得掉牙的东西,亏得她还吃得津津有味;王子腾看着妻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可惜,心中再次对孙大夫的嘱咐交代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若是自己能有个兄弟就好了!林汀叹息着,身为女子,在这里的日子本就不容易,若是身后还没有父兄撑腰护持,那就更是艰难。

姨娘要做的就是好好伺候爷,让爷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不是么?我的好奶奶。

她眼中盈盈欲滴,强忍着不叫泪水落下,瞄了王子胜一眼:“大爷如今身边有银月妹妹伺候,妾身也能安心在此处,为老太太,大爷奶奶向佛祖祈福,也算是、也算是为我们那可怜的孩儿积些福报……”话没说完,水云已经忍不住心中的苦楚,侧过抽泣起来。

听了这如同晴空响雷一般的问题,王子腾方才因为徒高程言谈温和而升起的一丝懈惫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瞳孔微缩,一下子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请陛下恕罪,皇子们皆是龙章凤姿,臣不敢妄言!”

只听得“扑通”一声,绣蕊直直地跪在地上,“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抬起头来,已经是声泪俱下:“我这辈子死了亲娘,亲爹还不疼,自打被他们卖了出来,便绝了那份向着他们的心思!可我绣蕊命好,碰上个好主子!奶奶,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啊——”

谁说秦楼楚馆里面才是温柔乡?呸呸,自己怎么能拿那种地方出来比喻呢!王子腾年少时也不是没和朋友一起去过花楼,不过他有些微的洁癖,因此从不曾在里面鬼混,为此还被几个损友给嘲弄了一通。后来父亲去世守孝,便紧赶慢赶地娶了妻子,谋划前程,更是没有时间精力去想这些了。

与贾史氏一前一后地走着,皆是贾史氏问话,史清婉或是轻声细语地应上一声,或是羞涩一笑闭口不言。贾史氏已经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许多喜好都已然偏向老人,谈谈最近京城戏班子的剧目,说说金陵的景致风土,史清婉应付下来倒也不费什么力气。

与此同时,另一道神识所在,亦看得到那道心之莲的变化。圆润的花瓣变得更加充盈而有光彩,令人讶异的莲蓬,翠色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金芒,但却并不耀眼,反而温温润润的,是如玉一般地柔软光泽。

绣蕊站在一旁,瞧着碟子里,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些可都是奶奶最爱吃的几样,怎么今日竟是完全没动呢?

“玲姐姐,你说,奶奶怎么还不见我们训话呢?”方才刚刚经历了一场人身交易,小丫头花儿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面前干净整洁的床铺,担忧地抬脸问年长的姐姐。

立在门外,听着里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王子腾抿着嘴,丝毫没有不悦之类的情绪存在;他唇畔弧度越来越大,最终笑出声来——真是娶到了个宝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