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方展宏再看两眼,那位中年男子就拉着方展宏在办公桌后面一角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低声道:“来,这边坐,我们不要打搅许老师工作。你是小方老师吧?你好,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我叫梅修慈;那位是学校分管教务和总务的许筠许老师。”

“我什么?”方展宏跳下车,跳到他面前笑嘻嘻的道:“我帮你找到了鞋子,你要谢谢我对不?不用谢!您甭客气!为人民服务嘛!”

白领显然没有想到方展宏会这么直接,立时吓得脸上变色,镇定了一秒之后,他愤然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耍什么流氓?我告诉你,我是不怕你的!”

“金五星就要到了,下车的同志的请拿一下票了,没票的同志请补票了……刚上车的同志往里走走了……”

然后来到饭桌前,把酒先给林教授满上,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宏少的名头在学院教务处、学生处、毕业指导办……都是响铛铛的,要不是林教授几次拉下老脸来亲自去求情,强调这个学生是多么才华横溢、多么具有一流导演的潜质等等一箩筐好话,他早不知道背多少个处分了。

坏就坏在这事儿,方展宏当时的一个哥们儿,家里挺有钱的,交了个表演系的女生;谁知道这小娘皮不老实,其实已经跟体大体操系一个小白脸儿处了好几年了,如胶似漆的;但是又贪这个冤大头有钱,就一边给自己男朋友戴绿帽子,一边弄钱花。

有的人在一起相处了一辈子,楞是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可是有些人才见了几面,就象相识了几辈子一样。

“哈哈,这不是小汤山的邓大当家吗?”方展宏一本正经的一抱拳,道:“邓当家的果是信人,兄弟今日短了盘川,少不得要请邓大当家念在绿林一脉,匀衬则个。”

“……你在剧组自己保重身体,注意休息,有空来老师家聚聚;对了,最重要的是,要提防小人啊!尤其是那种在剧组里乱搞裙带关系的混帐王八羔子,仗势欺男霸女的杂种下三滥,生孩子没屁眼喝风呛死没人埋的那种缺德玩意儿,千万小心这种人!”

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把全副财产拿去资助一个不相干的女孩,连回程车票钱都没给自己留够,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就是刚才,你们副所长说我很‘刺儿’,”方展宏追问道:“这个‘刺儿’是什么意思?”

制片主任皱了皱眉头,狠狠的瞪了他小舅子一眼,赶忙赔着笑,走到刘副所长面前,道:“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没办法,伤得太重了。唉,真是太野蛮了,下这么重的手。”

这位姓刘的老警察却似乎不买他的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生硬的纠正他道:“是副所长。”说着推开制片主任递上香烟的手,根本不听他天花乱坠的在那里“汇报情况”,径自走到方展宏面前,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刚才打架的房间里,仔细的看了看现场,又看了看二饼和那四个人的伤势。

一直抱着旅行袋不知所措的蹲在一旁的江小燕,此时突然回过了神来,慌忙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不要紧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二饼的笑声还卡在嗓子眼儿上没全放出来,只觉得一个身影在眼前一晃,右眼顿时黑了……

说着,他挺了挺他那一米六七的小个头,努力的想在胸前的排骨上挺出一点肌肉来;柴棒一样的胳膊抖了抖,抓着皮带两头一用力,把皮带崩的啪啪作响――越是他妈这种只会对女人使横的怂蛋,越是喜欢显示自己其实也很“男人”。

剧务三年、制片三年,场记助理又三年,编剧十年不出头,混个副导白了头――在中国的影视圈,要是没有个家资千万的老爸,或者是北影、上影系统门阀世家的“名门血统”,要想出头,真是难比登天。

也就是方展宏刚进这个剧组,跟江小燕也才刚认识一天――要不然,不把他个二饼打成幺鸡才怪呢!

方展宏被她说的心里一酸,隐隐做痛起来,心想要是这时候她求得是我宏少,别说让她入学,那简直杀人放火我也替她去干了――那个男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妹妹这种眼泪汪汪的请求呢?

梅修慈能。

他看也不看荆雯一眼,盯着那位衣着朴素、举止畏缩、眼神卑微,似乎每个动作都带着不自信的寒酸气的家长,道:“您是第三回来了吧?这回您学费凑齐了吗?”

那位母亲振作了一下精神,象草民看着青天大老爷一样仰望着梅修慈,战战兢兢的道:“梅校长,我和她爸商量了,虽然我们家不宽裕,但是既然还是这么爱学这个,说什么我们也得满足她。可是我们家真是……月月钱到就得当家用,到月底就花完了,真是不比您这样有本事会理财的人……我……我这儿有存起来的一万四千块钱,您看是不是能先让孩子入学,咱们先交一个学期的一万块;等到放寒假了,下学期咱们再把那一万块交上,这不就齐全了?”

梅修慈一开始一直皱着眉头,听说有一万四千块了,表情似乎松弛了些,道:“唉,你们当家长的心我们也理解,其实这钱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学校是谢老的,学费最后也到不了我们手上,我们也是给谢老打工赚工资的。所以,这学费的事……我们确实帮不上忙……不过您既然说先交一万,那就先拿一万来好了……”

那母亲一开始听说帮不上忙,难过的看着女儿,内疚的脸都白了,可随后一听说让她先交一万,欣喜的差点没站起来给梅修慈鞠躬行礼,连忙半弓着腰起来一连声的道:“太谢谢梅老师了,太谢谢了。雯雯,快谢谢老师。”

荆雯连忙一脸天真的笑着,道:“梅老师,您真好!”

母亲从随身的编制袋里拿出一包东西来,外面是一层黑色的碎布,一层层打开了,七八层下面,是几张报纸;七八张报纸揭去,里面露出一扎百元、五十元、二十元的钞票来。

这位母亲拿起里面百元的一大捆放在一边,然后把剩下的再仔细包好,接着诚惶诚恐的捧着那捆钞票,必恭必敬的捧到办公桌前来,道:“这是一万,您点点。”

梅修慈早等的不耐烦了,随手把那捆钱往旁边一放,什么也不说。

母亲疑惑的问道:“那,什么时候让孩子来办入学手续?”

梅修慈微笑着,亲切的道:“不急。你这钱先放在我们这儿,让孩子先在学校里走走看看。等您把学费交齐了,咱们再给孩子安排宿舍。您看您都有一万四了,怎么就那六千凑不出来?我看……您再想想办法,要不然先上亲戚朋友哪儿去借借,都是为了孩子嘛……我们也是当父母的人,只不过是碍于规定,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特别照顾这孩子的。”

说来说去,还是要交齐两万……

母亲失落的目光落在女儿的身上,冰冷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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