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公交车售票员十个有九个说话是这种不死不活的腔调,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一个“了”,拖的老长。

林教授在书房里听见吃饭,笑呵呵的走了出来,对着桌上的饭菜逐一仔细的凑近看了看,象是在欣赏什么工艺品,然后满意的点点头道:“看来让我闺女出去独立生活还是有好处的。这厨房里的手艺见长啊!恩,不错不错,具备做一个贤妻良母的资格了,可以嫁了,可以嫁了……”

老爷子看着方展宏毕业后没事做,其他学生去到大广告公司,一录用就是总监副总监,当个高薪白领不成问题;可这孩子又特别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不肯离开北影这个圈子。这才费尽心思给他安排了这么个学习的机会,也让他处处人际关系,没准就生出机会来,将来好在中国电影界有番作为。

方展宏认识他的时候,自己正上着大三,邓凯刚进体大传统武术系。这小子是体育特长生不假,专业成绩也嗷嗷的好,但是文化分儿不够,是他那个做建筑师的老爸拿钱给他买的北京户口,降低的分数才进得这家国家重点大学。

和方展宏虽然只认识了两天,但是他那极富男性化的阳刚气质,却象塞满了自己的心一样,挤都挤不出去。

说着,他回过头来冲陈朵一笑,拿起酒杯来干了一大杯,刚要抽科打诨说笑两句,就听见身后店门猛得一开,带进来一股热气,店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只觉得一阵恶风袭来。

一长串连瓣儿话说完,吐字清晰,字字入耳,充分显示了方展宏苦练多年的话剧台词功力,周围十步之内所有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两三百?”方展宏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有没有三十块还成问题,明天回北京的车票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陈朵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看着方展宏,敢情这位琢磨了半天就是在想这个,真是个怪人,于是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我刘叔叔是西北人,这个‘刺儿’是……我也弄不清他老家是哪儿的,总之是他老家村里的土话,大概就是厉害的意思,但是也含有说人是莽汉、刺头这一类的意思。”

二饼鼻子上包了一大块药用纱布,医生正在用力的按着他眉骨上的伤口止血。按一下他就惨叫一声,鬼哭狼嚎的好象受了什么重伤一样。

最后,刘副所长又走到方展宏面前,问道:“你打的人?”

“哎哟……别打了,求求你了……大哥,大爷,老大……打死我了,救命,救命啊!谁来帮我一下……你们,你们快拉住他,我被打、打死了……唉哟!”

方展宏冲到二饼面前,抬手一拳,正打在他右眼眉骨上!一声惨叫过后,二饼捂着右眼仰了过去,鲜血泉水一样淌了下来,看来整个眉骨皮都给打绽开了。

二饼的屋子房门大开,几张折叠凳东一张西一张的倒在地上;两张床上的被褥枕头全都丢到了地上,一片狼籍。

花了大半年时间,跟方展宏同班的一共四男一女五个大龄青年,终于认清了严峻的社会现实,有的出了国给美国人打工去了,有的去了广告公司先赚糊口钱,有的进了北影厂当起了编剧……只剩下方展宏一个,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方展宏口里的“王八蛋”,是剧组里剧务和场工们的头儿,制片主任的小舅子;也只有他这种身份的工作人员,才可以大摇大摆的带着女朋友来上工。

往回缩的时候,方展宏异常清晰的听他语气高傲而不屑的说了一句:“切,什么素质!”

方展宏一下差点没笑喷出来,低着头忍着转向了另一边,心说着哥们儿还真是一个活宝――打扮的再干净再斯文,不也和农民工一样,来挤这种一块钱好几站的公车吗?又拿自己当什么高人一等的上流阶层的人物了?

这一转头正对上了那女孩偷偷抬眼看他的目光,方展宏礼貌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女孩的脸一下子又红了,眼睛一眨一眨的实在可爱,象是鼓足了勇气,羞涩的对方展宏说了一句:“谢谢!”

方展宏淡淡一笑,没有应声。

他总算看清了这女孩的长相,女孩的五官异常的秀气精致,弯弯的秀眉不描而黛,眼睛大而羞怯,明净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小巧的鼻子,天然的唇线、薄薄的嘴唇象个半熟的樱桃一样泛着淡淡的桃红。

――方展宏看女生,总是会很自然的注意到,这个女孩适合不适合做演员,够不够考电影学院的标准。

象这个女孩,就是他们导演班的人常说的,影视审美圈外的美女――确实是美女,但是不适合做演员;考电影学院也是考不上的。

先电影学院要求女生身高至少在一百六十三公分以上,这个女孩就达不到――她现在看起来倒是有一百六十五六公分,可是要是把她的“恨天高”高跟靴脱掉,最多一米六零。

演员的脸必须要是“聚光脸”――下巴要尖,鼻梁要挺要直;眼睛一定要大还要有凹陷感;颧骨不能太明显,但是要能区分出上下脸,要在正中间。

气质上要或端庄或开朗,但是不能是羞怯畏缩、过于内向的。

这个女孩容貌是很秀美了,但是脸太光滑,找不到颧骨,下巴也不够尖,有点象是鹅蛋脸的感觉;看上去更是小家碧玉的不行,跟男人说句话都会脸红……

……方展宏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车子一停,全车人惯性的一晃。

“阿弟啊,请问你一下,”老太太仰起头来,问方展宏道:“这里是不是北……北京电视制……制片厂啊?”

“电影……厂。”女孩低着头,细声细气的纠正道。

“哦,是不是北京电影厂啊?”老太太赶忙再次问道。

方展宏抬头向外一看,惊了一下,心说还好老太太问一句,自己光顾着出神,连到站了都不知道,差点坐过了。

他连忙道:“是是是,这儿就是北影厂!大妈您下车吗?这儿走!”

说着方展宏赶紧使动一身牛力气,拨拉开人堆,向中门挤去;老太太和小姑娘沾了他的光,跟在高头大马的方展宏后面没费什么力气就挤了出来。

方展宏一抬眼,正巧看见那个白领也下车,和他只隔一个人;不禁童心大起,促狭的伸出腿去,在他往车下抬步走的一瞬间,伸出一脚,悄悄踩着他的皮鞋跟……

白领一抬脚……人是下去了,鞋子还留在车上,雪白的袜子一脚就踩在柏油路上了!

那白领怪叫一声,立刻踮起一只脚来,一跳一跳的蹬着,转头就骂跟在自己后面的那个人:“你瞎了眼啦!猪蹄子往哪儿踩!”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立时吓得惨白――在他和方展宏之间隔着的这个人,是个三十几岁、一米七几的大胖子;拳头酒坛子大、胳膊柱子粗;腰围至少三尺,肚子的规模酷似一桶扎啤……

这位胖大哥大概最忌讳别人管他叫“猪”,莫名其妙被这小子骂了,顿时火冒三丈,抬步下车,噔得一声,仿佛大地都在吃重颤抖。

白领小子张大了嘴,也忘记踮脚跳了,满脸惊惶的看着象一座山般压来的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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