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商货自水路入中都,都要先运至中都城东的通州,然后由通州沿闸河入城;而这条闸河正由中都城北通过,所以百货卸放的码头就在城北。各家商户的船只,全都挤在这一处码头等着卸货,挑夫小工往来忙碌,一趟一趟地从船上把大包小包的货物扛上岸来。有货搬运的商户,都派了人站在一旁监督,这些人彼此之间大多认得,无聊之际也就三三两两地聊起天来。在他们之中,有一个怪人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不单怪在他比别人高了一头的身材,更怪在脸颊上那一条好生怕人的长疤,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人似乎从来不笑,不论是有人说了个叫人捧腹的笑话,还是老板瞧他做事认真嘉奖了几句,他都只是客客气气地答应,从来不会露出一点笑容。这个怪人便是柳维烈。当日他在城南洗马沟畔徘徊,瞧着清可见底的河水,忽然之间那个纠缠他已久的念头再度在心中浮起:迄今为止经历过的一切,难道都只不过是一场怪异的梦?若是从这里跳下去,让河水淹死自己,是不是这梦便醒了?柳维烈许多次想过这个问题,有时甚至想得走火入魔,只觉得只要自己了断了自己,便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但这个念头每次都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因为他在这个年代还有未了的心事,他还有九娘。但是就在今日,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九娘非但压根不认得他,而且已经做了别人家的妻子,他以后又要为什么活着?不如死了罢,不如死了罢!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反复响起,柳维烈伸手探了探河水,一阵冰冷从指尖直浸入他的心底。他忽然觉得,即使自己的估计是错误的,即使一死了之并不能让他从这噩梦中脱身,葬身于此倒也是不错的结局。正迈步要往河中走去,忽觉背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服,急回头瞧时,赫然竟是斡鲁多,站在那里,张大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柳维烈轻轻挣开,皱眉道:“你不好好吃面,跟着我作甚。”斡鲁多鼻子一皱,几乎要哭出来似的,小脑袋低低垂了下去,嗫嚅道:“你……你……从前我妈妈也是这般给我买了一碗面吃,等我吃完,她已经……已经……”顿住口不说,目光怔怔地瞧着河底,忽然迸出一句:“妈妈走进河里去了,有人亲眼看见的。”柳维烈无言叹息,拍拍他的脑袋,道:“你爹是怎么死的?”斡鲁多摇摇头,道:“妈妈总是咒骂婆婆,说爹是给她害死了的。”眼珠转啊转地望着柳维烈,又补上一句,道:“叔叔,你不要像妈妈一样,好不好?”柳维烈嘴角一动,挤出一丝苦笑,轻叹道:“你不懂得。”这一句话可捅了马蜂窝,斡鲁多霍地跳起一尺高来,叫道:“我怎么不懂?我今年都十四岁了!”他自打跟柳维烈一起流浪以来,已经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恋之情,此刻知道柳维烈原来压根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子看待,一时间心中禁不住又酸又苦,泪水大颗大颗地断线珠子一般落了下来。他也不伸手去抹,只是叫道:“我还没生下来,爹就不要我了,然后妈妈也不要我了,等我五岁一过,连婆婆也不要我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既然这样,当初你又何必收留我在身边?”柳维烈哑口无言,一只手抬起又放了下来,始终没有去摸他的头顶。斡鲁多倒退半步,叫道:“你们都去死好了!我一个人活了这么些年,怎么就不能再活几年?”柳维烈心头一震,颤声问道:“你……你的亲人全过世了,你是为谁活着?”斡鲁多迷惑不解地瞧瞧柳维烈,抓抓头皮,反问道:“什么为谁活着?我要活,当然是为我自己。”柳维烈怔了许久,蓦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一个浅显明白的道理,他居然想不出来,还要一个小孩子来告诉他,当真可以一头撞死了。既然这世界上已经没有需要自己的人,那么以后为自己活着就是了,这又有什么难懂?难道人生不是本就该如此的么?一刹那间,往事流水一般在他心头掠过。从华北事变之后的投笔从戎,到委曲求全,听从父亲的安排成了远离硝烟的机要秘书,再到后来照着父亲的意思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记者,前生的自己几乎都是在父亲的期望与照拂之下活着的。就是今世,起初是所谓抗金大业,后来是面对九娘的那一份责任,把他紧紧地束缚住,让他不能脱身。时至如今,这两样都不复存在,什么抗不抗金早已不在他的心上;至于九娘,既然她已经都不认得自己了,再去找她又有什么意义?但是人生是求活而不是求死,既然再没有旁人需要他柳维烈,如今这条性命,才刚开始真正地属于他自己,为什么要一死了之!他一面狂笑,一面俯身抱起了斡鲁多,大声道:“你说错了,我不是要死,只不过想洗个澡罢了!”说着,抱着他大步向河沟里走去。斡鲁多还没回过神来,已经给他按进了水里,不住扎手扎脚地乱扭。柳维烈心头压了两年多的大石头骤然一轻,只觉得胸怀大畅,才不管他许多,三下两下将他上衣剥去,又在伸手解他裤带。斡鲁多哇哇大叫,拼命挣扎,可是他年纪小了那么多,力气连柳维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怎么能挣扎得过?硬是被柳维烈将一条裤子扒了下来。斡鲁多立足不稳,一个趔趄,跌坐在水中。柳维烈又要继续脱下去,蓦然间瞧见什么骇人物事似地住了手,泥塑木雕一般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半晌,才讷讷地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来:“你……你是女孩子?”斡鲁多早已经是满脸通红,两手紧紧捂住自己下身,怒目瞪视柳维烈,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响彻在洗马沟上空,说不出是清脆可人,还是尖利刺耳。柳维烈吓得不轻,一路带在身边、以为是个男孩的斡鲁多居然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就算是她年方十四,未曾育,就算一直不肯脱衣睡觉,甚至于不肯洗澡,这么长时间毫没觉,自己可真是瞎了眼。〔按,当时的人是不穿内裤的……女子会穿一个兜肚之类的东西,不过既然斡鲁多冒充男孩子,恐怕也未必穿……〕手足无措地瞧着斡鲁多哭了半天,这才想起来似乎不该再看下去,急忙掉转了头,把衣服从河里捞起来丢给斡鲁多,道:“快穿起来!”头也不回地涉水上岸去了。斡鲁多哭哭啼啼地穿好衣服,契丹人对于贞节的观念毕竟与汉人有别,何况她年纪又十分幼小,还没到懂得三纲五常的时候,伤心害羞一阵,也就渐渐不在意了。柳维烈瞧她不哭,当下问道:“你明明是女孩子,干么装成男儿打扮?”斡鲁多道:“是婆婆说的,女孩子容易给人欺负,要我扮成男人。”言语之间,把“男人”这两个字咬得格外地重。柳维烈不禁好笑,想了一想,道:“你既然是姑娘家,叫斡鲁多这种名字也太难听了。不如我帮你另取一个好么?”斡鲁多用力摇头,道:“不好,不好!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名字,我才不改!”转念一想,又觉似乎对柳维烈有些不公平,当下道:“不过你可以给我起名字,往后我既叫斡鲁多,又叫你取的名字。”柳维烈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种花儿叫做木槿么?”也不管斡鲁多是不是见过,自顾自地道:“那是一种生在树上的花儿,开起来的时候轰轰烈烈,漫山遍野都是花儿,连地下都落满了花瓣。”望着河水,目光渐渐迷茫起来,口中喃喃道:“差不多六七年以前,我就认得那么一个好像木槿花一样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