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昨天早晨的那一大把辛酸泪换回的经验,他的早起时间与我的一贯相比,倒也提前不了多少,基本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因此,我若是抓紧出门,相遇的危险系数将会直线下降。

这让我稍稍安心了一些,却仍然怎么也不敢任由自己放掉最坏的可能性。毕竟在那里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一直和蹦蹦单独在一起。

这时,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几个模糊的身影走了进来。阳光已经全然褪至海的另外一面,隔着并不近的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若不是已经在这里住了几日,我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扔在了一座荒岛之上。

以前只是听说,马尔代夫的海,是最为纯净的七种颜色。可是,若不是亲身体会,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明白,其实这里一切,都是最纯净、最纯净的斑斓和缤纷。

我就这样与三个神色如出一辙的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直瞪到弥漫在我们四周的海风,已经静谧得有了些诡异的味道。

就这一点,足见秦淮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本能告诉我,应该赶快闭上眼睛,不要去看那些突如其来的光线。

“不是怕,”我十分诚实地回答道,“我是很确定,自己会戳到你的伤口。然后,你会很痛。”

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了。这座城市虽然潮湿,却很少暴雨。子弹一般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摇摇欲坠的窗上。老旧的玻璃,不禁发出一阵阵,脆弱震颤的哀鸣。

尽管我对这个理论嗤之以鼻,他还是特意买了吹风机,坚持要我睡前吹干。我一再犯懒,能躲就躲,结果每次都被捉住按倒,强制执行。

安然闭合的双眸,将平日里一直凝在眼角眉梢的阴厉,暂时隐匿了起来。小扇子一般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投下一层漂亮的阴影。

在水中,完全浸湿的衣衫除了有些飘逸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特殊效果,而上了岸,却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番风光。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臂正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腰也被他牢牢托住。

可是话又说回来,早上对秦淮的那一通抢白,可以结结实实算作是迁怒。现在回想,不禁自觉有些风度尽失,颜面扫地。

我把头垂得更低,深深纠结是说实话,还是编瞎话,以及如果编瞎话,被看穿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好早。嗯,这里的观赏日出角度,果然不是别处能比的。”

我同他一样,在竭尽全力避免任何形式的交流。其实,在重逢之后,我们之间,几乎谈不上什么交流,至多只能称之为交锋。

“萧先生的私人飞机。”

医生让我放宽心。他教育我,我的情绪正在和他的治疗,做着消极而顽固的抵抗,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我,早已失去了痛觉。

突然,我僵硬的手指,好像被谁捏住。

有谁会相信,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只是搬到了棚户区,过上了一个最普通最底层程序员平淡无奇的日子,并且通过与一个同样落魄女子间的婚姻,得到了最大的程度上的掩护?

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她微微低下头道:“夫人一向早起,今天午餐已经备好,却还未见您起床,怕您有什么不适。”

那双我曾经用尽一切爱过的双眸里的颜色,黑得那样令人心悸。

所谓趁热打铁,趁火打劫。

不过没有表情就是他的正常表情,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些窃喜,大概是把他唬过去了:“走啦,回家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可惜挂号费太贵,所以只能包素的了。”

用一句文艺俗套又恐怖的话来总结,大概就是,让这栋漂亮得不像样子的房子,成为我的坟墓,埋葬我的身体,磨灭我的灵魂,尘封我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

“小漫,你在哪里?我刚刚通海关时,他们说我携带了违禁品,正在调查。没关系,是他们弄错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你在哪里?来机场了吗?”

在这种背景下,换做是谁,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早,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护照签证机票、收拾完毕的行李箱、一封大意为“紧急出差,等你来美国一起补蜜月”的信,以及不在服务区转接语音信箱的手机,如果还能淡定自如,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也许只是我身体里的某一处坏掉了的声音而已。

我还在听到他的脚步声离我的房间越来越近的时候,及时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假装出熟睡中那种轻浅均匀的呼吸。

“啪!”

因为我是个颜控。后来,我这样和苏函解释。

“苏太太为苏先生牺牲良多,却不知苏先生是否清楚,苏太太原本是有丈夫的?”

虽然目力不及,但我几乎可以想见,那双墨色的深眸眯起来的时候,小扇子一般长的睫毛会投下怎样的阴影。

因为,它不单单可

以带来痛苦,更会让人像陷入沼泽中一般,沉浸在肮脏的泥潭中,愈是挣扎,沦陷愈深,然后从此永不见天日。到最后,只能面临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至死不得脱身。

因此,对于自己的过去,虽然我承认曾经恨过,但我最终放过了自己,选择了遗忘。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全部是切肤蚀骨的憎恨。我好像还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憎恨萧纪,更憎恨我自己。

因为,我不能给自己的女儿一个答案,不能给一直在心心念念等我回家的女儿,一个准确的归期。我甚至不知道,那一天,到底会不会到来。

我也从未如此迷茫过。我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现在,我却疑惑了。

如果坚持下去,我就会失去小跳,小跳就会失去我,那么,我要怎么活下去?一直以来,我所坚守的这一切,又还剩下什么意义?

“妈妈,你在听吗?”

“小跳,”我猛然回过神来。能和小跳说话的时间本就不多,我怎么能把如此珍贵的时间浪费在憎恨和迷茫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