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的好运气似乎到头了。

杨无端出了宫门,一个接一个呵欠简直停不住,因为例假的关系,她昨晚上基本没睡,答卷的时候又耗神过度,现在放松下来,倦意整个接管了身体。

无关人员都已经清扬,留下来的只有贡士和监考官们,为了彻底杜绝舞弊,连内侍、宫女都被赶走,几名铠甲鲜明的金吾卫背朝这边,远远地守在甬道口。

而现在,她进入了紫禁城。

那矮壮的士子沈侗放下车帘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王兄见笑了,我是想着又能再见到杨兄了,心里高兴……”

她开门出去,站在廊下继续观雨以及雨中的景致。

是说邱亮?杨无端考虑了一下,小心地答道:“是在上京的马车上认识的,他还是个孩子……”

他的鼻头是粉红色的,一抽一抽,白白的小细牙咬着红润润的嘴唇,唇色一会儿就发白。

杨无端拈起那只银球轻轻一捏,球体立即绽开呈莲花形,花芯是一个底座,她将那颗琉璃珠子嵌进去,刚刚好纹丝合缝。

邱亮跟个猴子似的灵活好动,那身手应该也学过功夫,所以杨无端半点也不惊讶地看着他踩绳梯如履平地,一眨眼功夫便上到顶部。

“姑娘,”杨无端抓紧时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认识我?为什么不嫁给--不,你为什么说我要娶你?”

“确切地说……”丁新语向后仰了仰,盯住杨瓒的眼睛道:“是睿王选了她。”

那红衣女子向她裣衽行礼,杨无端颔首回礼,在她抬起脸以后,旁边邱亮发出响亮的抽气声,杨无端淡定地又补了一个肘锤。

她坐在低矮的小船里仰头上望,那画舫的船舷又平又低,仅高出水面尺许,乍看去仿佛漂浮在水面的二层小楼,还是江南富家小姐绣楼的样式。朱红的廊柱、雕栏画栋六角飞檐,为了观景方便,四面都没有门,而是悬着细细的湘妃竹帘。

邱亮没有听到她的话,那根槐树枝子再次把他弹到高处,他吹出一声响亮袅绕的口哨,兴致勃勃地建议道:“咱们一起去逛烟波湖!”

是啊,探花郎,殿试的一甲第三名,能够与状元、榜眼一起簪花披红地从皇城的正门而出,行走在只有皇帝能踩踏的御街之上,接受万千民众的欢呼和景仰……天下读书人的野望,他们在最美的梦里能想到的最风光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他动作太快,杨无端连反应都来不及,手心中便多了那块银子,并没有金属的凉意,温热的、粘腻的,还沾着他皮肤的触感。

杨瓒面沉如水,既看不出受宠若惊,也没有坚拒,只道:“是。”又默默地坐回原处。

她又找出一个铁皮碗来,眼巴巴地就等着发卷。

“杨无端,不,杨解元!”孙提举这一下心花怒放,暗怪自己怎么把她忘了!他绽开满脸笑容,亲切地道:“杨解元怎么站到后面去了,来来来,就待在本官旁边。”

杨无端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明知他说的不是真话,也生不起气来。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她们根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清清小姑娘有些忧心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心想找个话题,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撅着小嘴费思量,忽然听到湖对面传来好大一阵喧哗,几乎要把整个园子都闹醒,林梢的鸟儿、水中的鱼儿似乎都被惊动了,好奇地飞到近处、浮出水面。

这一转头,又看到沈侗,这小子眼巴巴地望着她,无辜地问:“杨兄,你在找什么?”

热腾腾的茶香袅绕而上,睿王妃深吸口气,觉得好受许多,微笑道:“还能怎么办,熬着呗,哪天熬不下去,也就到头了。”

杨无端便知道,这是用的《桃花源记》的典,这留园的中园里想必种满桃花,三月落英缤纷,自有一番人间天上的美景。

杨无端听到这里苦笑了下,她记得这丫鬟一直缩在菊蕊身后,头也不敢抬,她立时便想起了莺儿。

杨无端涎着脸笑,依言爬起身,她也不坐回原位了,壮起胆子蹭到杨瓒旁边,垂手立在身侧。

是的,干净。杨无端还没看到这人的脸,就觉得他干净得不可思异,就像是还没有下雪的干冷冬天,枯萎的草木早已经化作尘埃,又被秋雨洗得不留痕迹,于是冬天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遍荒芜但干净的景象。

杨无端点点头,另一名仆人满脸堆欢地道:“七少爷旅途辛苦,我家老爷命小人等来接您回府歇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车厢里的其余乘客陆续醒转,发现马车离城门口依然遥远,耐性差的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那年轻人看得入迷,双手托着下颌,满脸向往地道:“听说烟波湖上有最好的歌伎,这乐声必是姑娘们在排演曲目。什么时候能亲耳听上一曲,总算不枉此生。”

可是杨无端知道,宁郁有话要对她说,这是她的直觉,又或者是他们相处这么久以来的默契。

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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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宁郁点了点头,他背靠在墙壁上,盯着手里的火折子,道:“我也知道阻止不了你,你早晚会走。”

再拐了一小弯,前方两棵并生的经年老槐,二月槐花正盛,枝丫间挂满一串串白生生的槐花骨朵。

看着童生们愈发显得彷徨,一个个手足无措,张志敬心中大爽,狂吼:就是这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上下打量那人一番,拱手道:“请教尊姓台甫?”反正别人都叫她“杨学弟”了,她也懒待再做自我介绍。

丁新语脚步匆匆地出了宁府,门外候着的是他从京城带回来的两个随从,一个叫方图,一个叫织文。

亭子只是普通的单檐八角亭,却是个石亭,且没有像普通人家那样漆成喜庆的红色,而是厚重的石材原色,顶上覆着青瓦。杨无端不懂什么园林景观,去年心血来潮,硬拖着宁郁在其中一个亭角挂上铜铃,风吹起来“叮铃铃”乱响。

目光一掠而过,却在墙边看到一个倒扣的篮子,篮口半压着一方墨砚,已经碎成了四块,浓黑的墨汁正缓慢地淌出来。

正琢磨着抄哪条近路能最快到家,迎面跑来一群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杨无端侧身避了避,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了上方。

“小心!”宁郁练武的人反射神经快,右脚上挑,脚尖在考篮底部一点,沉甸甸的篮子便如没有重量一般轻盈地飞起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他再伸出左手,那考篮不偏不倚地落进他掌心,稳稳当当,一丝儿不见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