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穿绿衫子的年轻男子在读一片心形树叶上的字,沉吟片刻,忽然面露喜色,急急转身奔进湖畔的石亭里。

圆形的大堂正对门的位置高悬着一块匾,上书“澄圆性海”四个大字,意思是澄净无垢的心灵像一轮明月在海面上的影子,随着海波淌漾。这四个字禅意深重,字也写得中正平和,看着就觉得心都静了下来。

丁新语却并没有认出她,俗语说“女大十八变”,杨无端与之前的小孩子模样相差甚远,丁新语毕竟只与她见过三次,称不上熟悉。

男女的生理结构相差甚远,平常人或许不觉,稍微学过医术或者阅历丰富的老江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所以当初苏庭嘉教她制作了一些辅助品。

杨瓒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主意多得很,这次赶在初七才上京,就是不想听我这老头子唠叨吧?若我不派人去接你,你怕是连家门都不会进。”

候在门前的是侍郎府的二管家杨福,名字起得吉利,长相也吉利,一张脸像是大白馒头切了两条缝,一团和气的样子倒有点像丁豆豆知府。

“胡闹。”杨无端更是啼笑皆非,拍掉他的手,嗔道:“你妹妹摊上你这么个哥哥,真倒霉到家了。”

他一口气不歇地接连发问,杨无端找不到回话的空隙,便干脆闭紧嘴巴,斜瞥了眼放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

“来的来的!”大老郑舔了舔嘴唇,满脸恨不得立刻跟了他去的表情,乐呵呵地道:“回头定来叨扰老哥!”

他说他失忆,他说他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他的姐姐,他有十岁?十一岁?在她面前却永远装傻卖痴,老是为了她亲近宁郁而吃醋,动不动就追着她问:“姐姐最喜欢我对不对?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杨无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纵身就跃起来,整个人挂到宁郁身上,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

深灰色的浓烟低沉沉地压在半空中,随着火焰蒸腾翻滚,被它盖在下面的宁家宅院已经只剩下几堵被烧得通红的墙,火光中不时发出响亮的爆裂声,救火的人一盆水泼上去,还没落地已经蒸发成青烟,对火势没有丝毫影响。

小二连道“不敢”,又给宁郁行了礼,拎着一盏油灯把两人引进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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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随而出的是文、武两列泾渭分明的官员,毕恭毕敬地随在两人身后,脸上神情却大都带着与内侍相似的苦闷。排在最末位的文官也没有戴幞头,不时偷偷举高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

杨无端也随着大众在行礼,她做梦都没想过知县大人会算计她,心里还觉着张县令对她挺不错的,暗中感激呢。

每排只有两人,宁郁排在后面第五排,杨无端算了下,录取为一等没有问题,便放下心来。

“哈哈!”却真有人在这时候笑出了声。

杨小康双手趴在床沿,头顶着她的手,努力在下面翻着眼睛看她。见她不答话,他又炸毛了,愤愤地道:“我就知道!姐姐喜欢宁大哥,不喜欢我了!”

她忍住笑,也向他作了个揖,抬起头时,看到疑似丁瓜瓜君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尾斜斜上挑,长长的睫毛半掩住眼睛,眼波每一个流转,都似乎有闪烁星光从眼睫的缝隙间偷漏出来。

张志敬一页一页地翻着考卷,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开始的时候声音很急,像是瀑布从高处坠下击打水面;渐渐地,翻页变得缓慢了,声音也隔许久才响起,轻柔得像是河水拐过浅滩,平缓地流入大海。

他暗自微笑,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怀好意地想,穿越文里男主要辛辛苦苦建功立业才能养得起后宫,这孩子单靠这张脸,怕是有一个后宫的女人抢着来养他。

可爱的张大人终于下定决心要仗势欺人,难得多了个心眼,先探探杨无端的底,得到的结果令他再次缩了回去。

杨无端冷静地思虑,竟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步步皆留痕迹、处处均需谨慎”的科考之路上,真是丝毫也放松不得。若等到日后考中了进士,却被人说嘴县试的时候有猫腻,那可是个洗不干净的名声,而德行的瑕疵对任何时代官员的前途都非常致命。

又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队列只向前移动了半步,饶是童生们都是读书人,讲究养气功夫,脸上也不禁出现焦躁的神情。

“这位小兄弟,求求你,看在我儿子和你一般大小的份儿上……”

“这位小公子,”他陪着笑道:“原先答应我们一百钱的工钱,您看,是不是先结了?”

算了,不就是一个孩子嘛。杨无端自觉宽宏大量地想,既然认了他当弟弟,就不计较那么多,好好地对他。

宁夫人轻轻点头,抽泣道:“郁儿已经大半年没消息了,苏道长惯了独自一人云游天下,哪里会照看孩子。我可怜的郁儿,要是冻了饿了病了,可怎么办?”

衣物有些旧,但洗涤得很干净,闻起来有股棉布特有的温柔舒适味道。杨无端猜测这是宁公子少年时的旧衣,她没那么多讲究,心怀感激地拿起来就穿。

两人再不多话,守门卒将门缝开得大些,杨无端不等他发话便自己下了车,又去扶那尚在昏迷中的少年。姓赵的差役看了她一眼,暗暗点头,转身打发那灾民拉着板车回窝棚区。

“走了。”他直起身,拍了拍衣衫下摆沾到的泥土,背对她挥了挥手。

杨无端浑身上下都裹满泥浆,根本分不清男女长相,一双眼睛却仍是黑白分明,眼白晶莹得泛着浅蓝。人家形容漂亮的眼睛黑如点漆,他却觉得这双眼睛真正难描难画。

她的意识尚在混沌中,垂眸看着齐到腰际的暗黄色泥浆,迟钝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杨无端一眼盯住草丛中可疑的一团,几茎狗尾巴草理直气壮地竖立在名花异草间,风都停了它还摇个没完。

她安步走过去,那团狗尾巴草摇得更厉害,下面居然还长出一双大脚,居然还敢偷偷地往旁边一株桃树后挪。她双手环胸,冷冷地道:“我看到你了,出来!”

摇来摇去的狗尾巴草停住了,那双大脚也不再动,慢慢慢慢地,草堆里探出一个头来。

杨无端差点破功发笑,她有种看无厘头搞笑片的感觉,又有点紧张,像是小时候学唱的英文民谣:十个小印第安人……她咽了口口水,定睛打量那人。

然后她怔了一怔,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停了一拍,这人长得好像--好像杨小康!

杨无端“刷”一声蹲下来,双手捧住那张脸,也不管那人会有怎样的反应,目光一寸寸的在这张脸上探询。

确实有三分相像,那样的眉毛、眼睛、鼻梁,但是没有杨小康那样精致,线条要刚毅许多,毕竟杨小康还只是个孩子。最不像的,是神韵……

杨小康的漂亮是一种光芒万丈的漂亮,像是高空中的太阳一般夺人眼球,即便在她面前他总是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只要他稍微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她就能感觉到那种因为极至的美而产生的压迫感。

而这个人……这个人长得像他,却没有他那么美,就显得平易近人起来,而且他眉眼间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这倦意并不使他憔悴,却让他看起来柔和而温暖。如果说杨小康像是盛夏的太阳,这个人就像冬天的小火炉。

红泥小火炉,可以在上面坐一壶水等着沏茶,三五知己围炉夜话;也可以在炉上温酒,写信给朋友:晚来天欲雪,来饮一杯无;在最寒冷的夜里,只有一个人,也可以坐在炉旁读书,炉火温暖地映在书卷上,它会陪着你。

杨无端脑子里一个闪念,已经知道这人不是杨小康,因为他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而杨小康就算活到现在,也不超过十五岁。

就算他……活到现在……她将手指一根根从那张脸上挪开,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明知不是真的,依然留恋不舍……

那人一直很安静地看着她,任由她摆弄,表情温和镇定,待她转过身平复心情,他才轻声道:“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声音也是完全不同的,偏低的声线,醇厚的成熟男性的嗓音。

杨无端背对着他摇了摇头,吸了口气,她抑止住过多的念头,问道:“你为什么躲在草丛里?你是什么人?你……”她蓦地想起来,刚才好像看见这人脑袋上顶着个道髻,奇道:

“你是道士?”

“啊……我是……我是道士,”那人顿了顿,难为情地道:“贫道除去衣衫在草丛中练功,不料学艺不精,走火入魔,只得多走动来发散经脉内的邪火,没想到惊扰了公子……”

杨无端回过头,什么别的情绪都忘了,又是惊讶又觉得好笑,怎么这世上还真有种功夫是需要脱了衣服躲在野地里练的?《玉女心经》!?

第三十五章玉女心经?在线阅读shu35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