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溪和低头迟疑半晌,到底难以抗拒桑榆的殷殷目光,不忍叫她失望,便应道:“好,那我节后走。”

孙溪和勉强挑了挑眼皮,重复道:“桑榆?”接着便不用劲了,桑榆这才扶他躺好,问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啊?这股刺鼻的酒味哦,一推门差点噎死我,脑门撞了一个大包!”

梨花嫂笑着对摊主道:“这是个傻婆姨,啥也不知道。”笑话完了桑榆,才告诉她道,“这时候的田螺,正是空怀的时候,腹内没小螺,肉质特别肥美,多吃对眼睛有好处,能明目。”

桑榆快步走到她身边道:“嫂子,买田螺呢?”

小香草已扑了过来,伸手一抱那盒子,一连声地道:“谢谢婶婶!谢谢婶婶!”

桑榆站起来道:“那行,你留那两份,我答应了。这两盒子糖果正该给春树香草,我留下总成吧?七七也吃不了啊!”

桑榆很少叫季南山“相公”,一般都是喊他的名字。不过季南山微微一愣之后,就忽地全都释然了。他想起来上次桑榆这么叫他,是对着陶三丫,她是要用这两个字,着重表示两人的亲密关系。

桑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之是大脑还没有好好思考之前,就下意识地做出了如下行为。

那目光有如实质,在桑榆身上扫过一遭,让她极不舒服,甚至有抖抖肩膀的冲动。桑榆忍耐着,确认沈碧盈头上珠环翠绕之后,引她到鸟笼那里,将葵花籽递给她道:“少夫人试试。”

桑榆回了话,忽地觉得左半边身子麻嗖嗖地一阵凉,她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正对上商三少爷若有所思看过来的目光。

桑榆扭头斥责他道:“还用的着梨花嫂?这要真打起来,你是干什么吃的啊?就你那大拳头,一下子挥过去,她就得掉半嘴牙!她那男人,天天喝得东倒西歪的,肯定打不过你。”

在小市街吃馄饨面的时候,隔着两个摊位,桑榆竟然看到了桂花。~她又赶制了一批布花草帽,趁着节日来出摊赚钱了。桑榆这么近距离地瞅着,也实在是心里头涨气。尤其是偶尔两人视线这么一相对,桂花不止不见羞愧之色,反而理了理身上新做的襦裙,又刻意抬了抬套了个银镯子的手腕儿,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样子。

季南山沉默地向前走,到了桑榆常去的海棠树下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继续沉默。

桑榆抹了抹额上的细汗,理了理鬓角的头,看了南山一眼道:“走吧,去坡上。~”

等小二重又关好了雅间的门,小沈掌柜重又落座,对桑榆道:“那么,就照咱们方才谈的,我待会儿便将合约草拟出来。现在,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其它花式,与那垂花束带了呢?”

转过屏风,往左是雅间的内室,被精致的垂花帘幔遮住,窥不到内里景致。往右是一樽青铜底座镂空网纹的熏炉,正燃着香料,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豆蔻清香。

小沈掌柜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桑榆继续道:“这套裙装虽然上集才摆出来卖,却不是新上市的款子,想必在衢州府、阳关城等大地方,已卖了半夏了。衣装服饰类,向来是走在换季最前面的,如今八月未半,小掌柜已过来换季盘账,由此可见一斑。话扯回来,这件裙装是半臂款,质料款式都是为应对炎夏设计的,此时天虽也极热,但走势却是朝凉了,也就是说这裙装买回去,已应季穿不了几日。这些,想必小沈掌柜都是心知肚明的。”

那小掌柜也不扭捏,正了正神色道:“碧泉洗耳恭听。”

桑榆正在那儿剥茶叶蛋,闻言乐呵呵抬头道:“阿婆别听我嫂子瞎说,今儿个是刚开头,这买卖要是成了,那才能算半个老板。”说完转移话题道,“阿婆,最近镇上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南山还未答话,一旁的梨花嫂接过话来:“阿婆,你看我们三人,谁是老板谁是伙计?”

桑榆道:“哎呀,嫂子你先别问这么多。我跟你说,你看这儿,这儿下面的多半圈,你做的时候,把那什么筋随进去,还得是抻开了点儿随,这样松开的时候,让它能伸缩,两边都这样做,用浅色的精细棉布做。我着急穿,等你做好了,我穿上再跟你细讲着玩意儿哪好,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这比肚兜强多了去了。”说完瞅了瞅梨花嫂道,“嫂子你也得穿,你这都下垂不老少了!”

小香草笑嘻嘻回道:“画的饼,有两个,用一根绳拴着。”

等季南山真获准进门的时候,桑榆和娃娃都睡着了,估计这娘俩折腾半宿也都累了。季南山凑到床前,仔细瞅了眼那小家伙,看着就好软好软的小肉团子,小鼻子小眼小嘴巴,看得人心里好像要漾出水来一般。

季南山站直身子,咽了口唾沫,找回了声音问道:“桑榆、桑榆怎样?”梨花嫂在屋内道,“放心,母女平安!”说完端了一盆子血水出来倒,季南山看得眼晕,转过了头去,梨花嫂笑起来道,“大老爷们,还怕这个?没事儿,桑榆就是累得有些狠了,第一胎难免,往后就好了。里头还得拾掇拾掇,阿婶儿正给娃清洗,一会儿裹巴好了再让你看。”

梨花嫂闻言,虽不见得真心觉得,前景能做这么好,却还是笑得开心,对桑榆道:“咱女人们要是在家,边种地边做事儿,也能挣银子,我麻溜地把你大哥给弄回来,还出去做什么工去!让他回来给咱姐妹儿帮忙,听咱使唤,中不中?”

季南山往前拉了下桑榆的手,桑榆上前半步,靠进他的怀里。她引着季南山的手抚了下大肚子,柔声问道:“南山,给孩子起什么名儿啊?”

梨花嫂常与桑榆在一块,说话也俏皮起来:“我说桑榆你是高人,这草帽是一等!”

季婆子点点头,嗯了一句。梨花嫂起身告辞,桑榆送到门口。梨花嫂悄悄伸出一个大拇指:“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马屁让你拍的,响亮!”

等季南山忙活完了,再去寻桑榆的时候,她仰躺在稻草垛上,用草帽扣着脸,已经睡着了。稻草垛旁边一棵大杨树,树稍顶端,叶子微微地颤动着,草帽上摇晃着斑驳的光影。

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桑榆却有些愣住了。刚才那个小媳妇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季南山做工的钱,是为了买她花光了。季南山说的救她,应该就是买下她了。

季南山忽然有些低落,桑榆正琢磨刚才的话,是不是哪里不对的时候,季南山开口道:“我爹去世后,家里没什么进项,娘身子又不好,一年到头少不了抓药。现在有溪和先生,才没显得花销大,之前花销一直不少。后来,就变卖了一些良田,如今只余下柳树洼那三亩。”

季南山转过脸来:“还没。”

这是那棵最粗的海棠树,自然不会被季南山击动,但力道传至树梢,叶子还是抖动了一番。桑榆也站了起来,脸色有些白,却仍是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看着季南山。

灶膛里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米饭的香味渐渐透了出来。忽然间,桑榆把烧火棍扔了,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揭开了锅盖!

季南山绷着脸,盯着她不说话。桑榆垂下眼睛盯着地面,咬着嘴唇,也是一脸执拗。

季南山直起腰道:“在坡上,离住的地方不远,是我回庄后新垦出来的。回头带你去转转。”

桑榆起身将苜蓿馅饼切条,装到一个小竹箅子里,端去枣树下道:“娘,溪和先生,请尝尝。”放下吃食后,又将洗手盆里打了些清水,端过来让他们净手。

桑榆心里涨气,不知道他到底想说啥干啥。她默默念叨着古代的规矩,夫为妻纲,夫为妻纲。然后忍了半天,才控制住表情,胡乱“嗯”了一句然后道:“已晒上了。”

桑榆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溪和先生,是我,桑榆。给你熬了点儿粥,我进来啦!”说完就推开了屋门。

孙溪和背对着门站着,好像在打理什么东西,他停了手,回过头来,看了桑榆一眼。

桑榆移开眼睛,走过去把食盒放到罗汉床的小几上,垫着湿布巾往外端粥,给他盛了一小碗,把勺子放上:“溪和先生,还热吗?有没有胃口?多少吃一点儿。”

孙溪和坐下来,用勺子轻轻地搅着粥,轻声道谢:“有劳了。”桑榆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奇怪,她想走:“那你慢点吃,我一会儿来收拾。”

孙溪和放下勺子,着急地喊了一声:“桑榆!”桑榆止住脚步,回头道,“嗯,什么事儿,溪和先生?”

孙溪和一字一句地问道:“刚才,是你吗?”

桑榆脸色大变,将手连摇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南山!”说完了就懊悔了,差点咬着自己舌头,她不知道为啥心里一阵慌乱,欲盖弥彰地道,“他什么都没看见!”说完桑榆简直想抽自己一嘴巴,也不知道平时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

谁知道孙溪和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接着问道:“我醉酒后,记得有人给我敷冷帕子,给我弄了姜汤喝,是你吗?”

桑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神色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啊,是我,是我。我是来请你跟我家一起过中秋节的!”桑榆想起了正事儿,几步走到罗汉床那儿翻了翻,拿出一个茶叶罐,“这是给溪和先生的节礼,应该是挺好的茶叶。”

说完桑榆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她把视线重又落回罗汉床上,看到了一个青布包裹,桑榆看向溪和先生:“这是……新收拾的?溪和先生……要出门?”

孙溪和却没接桑榆的话茬,而是哑着嗓子继续问道:“既然是你……在照顾我,后来怎么……怎么……”他想说“怎么变成了季秋白”,却一时不好开口。

桑榆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道:“啊,那时,我娘喊我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