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唤翠儿的丫鬟手里捏着针,低头去绣一朵白玉兰,听着众人起哄也不恼不慌,镇定自若地笑起来道“不然怎说你们没有见识呢。你们单知京里出了个能破国师谜题的年轻小公子,却也不想想,这天底下有多少人?”

丁妈妈没有过问的事,谁也不敢办。

就好像丁妈妈告假,父亲受伤一样,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从未去过永定侯府,也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

可要说她是疯了还是中邪,好像又太过夸大。

可这一刻听见生母说出那个“娘”字,不知怎地,她只觉自己心口憋闷,窒息般难受。

薛怀刃偏过脸望了霍临春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便漫然答道“让人上几道菜。”

斩厄面无表情地一通大嚼,含含糊糊地嘟哝着“我想吃小蚫螺酥。”

但她的笑容,慈祥而和蔼,令她原本有些冷硬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亲力亲为,一面喂儿子吃茶,一面还不住地轻声询问“烫不烫?要不要先凉一凉?”问罢又说,“既渴了,那饿不饿?娘让人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醉鲤鱼脑好不好?”

她又悄悄去看父亲身边说话的人。

她一点点大的时候,也是管父亲亲亲热热叫爹爹的。可不知是哪天起,她再没有那样唤过他。偶尔见了面,便也只叫父亲。

她即便做着梦,也觉心灰意冷,难道自己只能等到当年初遇师父的那一天么?可世事变幻无常,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祁太微,事情是不是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如果那一天到了,师父却没有出现,又该怎么办?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把剑,先前未曾开锋,谁也没有放进过眼里。而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冷锐锋利,寒光熠熠,便叫人愈瞧愈是生畏。

因着母亲无人可依,这脸面也就不要紧了。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

她当年,分明是想带着小七一起走的。

一颗蛋,霎时成了两块。

祁老夫人便将两只鸡当菩萨似的给供了起来。

永定侯又是大昭新贵,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战功赫赫,颇得器重。他的儿子,哪怕是个天生草包,也不必为吃穿发愁,为功名而苦闷。

底下满满当当坐着一堆人,只有个白姨娘畏畏缩缩地试图上前来求情,可祖母身边的沈嬷嬷站在那盯着她一瞪眼,白姨娘便又缩了回去。

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一贯无法无天的祁大小姐却不肯放手。

这个时候,祖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着保养得宜,她的皮肤仍然白皙清透,头上也是乌发团团,一根银丝也不见。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人是愈发得瘦了。偏偏这瘦不是仙风道骨的清瘦,而是种日渐龙钟的干瘪和无力。

碧珠正系着衣裳带子的手蓦地一颤,略显踟蹰地道“姑娘要钱箱做什么?”

比她受宠的,比她手里有钱的,比她好说话好巴结的,那可多的是。

众人请医煎药,一刻也不敢停。

稀薄的热度,已足够令她向往沉迷。她贪婪地往水下潜去,越潜越深,越深越暖。人生于水,她浸在水中,像在母亲腹中,终于又有了安全的感觉。

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便拍了拍自己的留仙裙,慢悠悠地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她才刚刚抬起一条腿,就见边上的青衣妇人飞奔着朝底下的太微而去。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太微伸个懒腰,翻个身,拿小手隔着衣裳摸摸自个儿的肚皮——饿了。

论门第,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但其实并不如慕容氏来得显赫;论根基,靖宁伯府人丁单薄,自然更是远不及慕容氏。

这门亲事,不管怎么算,都是靖宁伯府挣了。

故而襄国历嘉南八年的那个初冬,太微便被许给了慕容舒。

她当时才不过三个多月大。

什么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有了婚约。

但世人多是羡慕她的,那样一个神童,长大了定然是个了不得的才俊。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这一切就都会变成泡影。

轻轻一戳,就全碎了个干净。

嘉南十一年的夏天,慕容舒跟随父母和兄长一道回洛邑探亲,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劫匪。夜雨惊雷,劫匪凶狠如同豺狼虎豹,不止谋财还要害命。

长夜结束后,遍地血污。

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只侥幸活了慕容舒一个人。

李氏和丈夫早已断气。

长子慕容严亦死在了当场。

只有时年不过还是小童的慕容舒,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受惊过度,那日之后,便再没有神童事迹流传出来,都说他是伤到了脑袋,不复过去聪明了。

而且他还伤了脸。

整个右半张脸血肉模糊,好了也是疤痕纵横。

慕容舒自此便长居洛邑本家,跟着四叔慕容显过活。

大抵是因为样貌骇人,他很少再在人前出现,也从未回过京城。

太微只在几个月大时见过他一面,对他是根本毫无印象。

他们不过就是陌生人而已。

李氏出事后,她娘曾想前去洛邑探望慕容舒,但一直未能成行。次年,她娘犯了疯病,尚是夏王的建阳帝又领兵打进了襄国。

事情一再耽搁,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然则她和慕容舒的婚约却一直未曾受到影响。

祁家并没有因为慕容舒毁容的事而退亲。

太微及笄之日,便是她出阁之日。

人人都以为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慕容舒再如何聪明绝顶、学识过人,也改变不了他满面痂痕的事实。更不用说,他早已不是昔日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