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那两条小短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六娘祁栀闻言,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两分得意。

牛乳是热过的,但也不能太烫,须得不烫不凉,温热适中才可。

她们一样是婢女出身,只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是自小伺候靖宁伯的,这里头的情分,剥开了细细地讲,便成了云泥之别。

太微的乳娘刘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叫她给打发去了庄子上。那之后,太微身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乳娘,夜里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就没有不哭的时候。

小到一块料子,一支发簪;大到一间院子,一个人,只要她想,她就能够如愿。

穿过抄手游廊,鸣鹤堂深处热闹华丽更胜从前,映着外边灼灼盛开的各色鲜花,愈发得令人眼花缭乱。太微抬脚进了门,一眼便将屋子里的人尽数纳入了眼底。

穿着衣裳,太微有意无意地道“碧珠,有件事我始终琢磨不透,你来给我解解惑如何?”

她昔年离家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住过这间屋子,因而以为自己多半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没想到如今回来了,就发现一切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她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想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来,但不管她怎么理,乱麻依然还是乱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亲来。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祁老夫人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她做了错事,这错自然就是该认的。”

可很快,沈嬷嬷手里的藤条便再一次落了下来,隔着单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红痕。这阵仗沈嬷嬷是惯熟的,下手极有章法,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太微听着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睡眼朦胧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裳,呢喃着道:“娘亲,我怕……”

他为什么不答应?

难道是因为畏惧人言,生恐众人会因他休了疯妻而唾弃不齿他的作为?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个在建阳帝称帝后立马俯首称臣的人,怎么可能会担心“人言可畏”四个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却始终未能猜透罢了。

收回视线,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妈妈告了几天的假?”

当年乳娘被祖母随意安了个由头丢去田庄后没过多久,她院子里便多了丁妈妈。丁妈妈生得瘦巴巴的,素日说话行事也一如她的身材,干巴,无趣。

太微小时很怕她。

丁妈妈背后有崔姨娘和祖母撑腰,对付太微时,借口管教,甚至敢上戒尺。只要一言不对,便打一下手板子。

寻常小姑娘,早被打怕,打蔫了。

但太微越是挨打,越是脾气强硬。

丁妈妈便换了法子折磨她,逼她抄《女戒》、《女则》、《烈女传》……一本抄完,还有一本。说是再不知长进,这般多遍抄下来,也该记进心里了。

太微想起丁妈妈说过的话,禁不住冷笑了声。

碧珠还以为她这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立马低下头作恭敬状,道“姑娘怎么忘了,丁妈妈告了三日的假,要后日才能回来。”

太微转身往前走,边走边想,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事情真的不对。

她记得自己被祖母动用家法罚跪祠堂的日子,却丁点也不记得丁妈妈告了三天假的事。她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出。

她越走越快,突然身体一僵,本能般手往后抓,肩膀侧顶,拽住身后之人的手腕用力往前摔去。

“哎哟”一声,地上多了个蓝衣少年。

碧珠尖叫着越过太微向前冲去,慌手慌脚地想将人给扶起来“表少爷!您没事吧?”

地上的少年捂着手臂丝丝抽气,吃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朝太微望来。他嘴角翕翕,似要说话,但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太微垂手看着他,神色木然地道“原来是定安表哥。”

碧珠在旁急得要命,脸色发白地喊她“姑娘您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说到这,碧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微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将一个比她年长,高她一头的年轻男子摔过肩的?

她嘴里的话,说不下去了。

脸色,则愈发得白了下去。

碧珠小心翼翼的,想将表少爷周定安从地上搀扶起来。可周定安手一挥甩开了她,声带懊恼地道“不必扶我!”

见他如此,碧珠当即惊惶地缩回了手。

周定安自己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太微,叫了一声“五表妹”。

太微任由他看,脸上是冷漠疏离的神情。

大姑母祁春眉当年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后,便再没有离开过靖宁伯府。她的独子周定安,就也一直养在府里。

太微和他,算是青梅竹马。

周定安生得倒不错。文质彬彬,又风流倜傥,据说是像父亲。但他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他的眉眼,其实还是更像母亲。

可他虽然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府里这般多人,似乎也只有太微觉得他无甚可看,旁的人,哪个见了他,都得赞一句俊美。仿佛只要那张脸生得好,便一切都好了。

至于秉性如何,为人如何,全不要紧。

太微过去便对此嗤之以鼻,而今再看他,只更觉乏味。

见过那个人以后,她再见任何男子,都觉不出“俊”字来。

她望着周定安,口气淡淡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已不是稚龄小童,表哥平日还是仔细些才好。”

周定安神色狐疑,又似难堪,有些不悦地道“是了,下回我可再不敢胡乱拍你的肩了。”

太微轻笑“那就好。”

——不过他要是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差点死在自己手里,莫说拍肩了,恐怕就是连看……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