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眼狼,小爷我要上战场去打契丹人了。等小爷我旗开得胜,给你送去百十头牛羊!”

知恩堂在国子监的正西边,每每老祭酒被家里的河东狮踢出房门,往往便躲在这里感叹人生。李嘉来的时候这里仅有一个人,她状若无意地扫了两眼,从背影看,不熟悉。

归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柴旭暗骂了一通权禹,开始苦恼该如何同萧和权提起此事。萧和权一家栽在权禹他爹手上,权禹定不会放过他这个后患,柴旭从心底里是希望萧和权能留在梁国。但难啊……不仅难,萧和权自己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功课好可以凭借死记硬背、奋苦读,但诗心乐感这种东西只能依赖天赋。梁国文人分两种,一是书文考证党;二是文辞华贵党。从外表上看,李嘉绝对属于前者,可实际上她是这两者的集合体。

矮几一张,清茶两盏,袅袅热气淡去对坐两人的眉眼。

人生还是需要点自我挑战的是不?李嘉如是安慰着自己。

“你以为姓个李,就可以自称陇西李氏了吗?!”

宅子的天井里,李嘉正端着碗,一边闲闲翻着书一边喝药。一口药才入口,鼻头一痒蓦地打了个喷嚏,汤药呛在了喉咙里,喷了不少在衣袖上。

“噔!”马车似撞到了什么硬物,骤然停下。李嘉及时抓住两边车窗,才避免了一头撞出去的悲剧。可怜的是小白,才吞下个面块,猛地来这一下,纠成一团,险些噎成条死蛇。

萧和权是被夜幕的猫叫声惊醒的,这个季节的夜晚墙头窗下总会盘桓几只春心萌动的小野猫嗷嗷嗷叫,叫得凄厉又闹人。在一个陌生环境里,他理应是睡不着的,但许是今日着实累到了,又或是李嘉这床褥子晒得太好,萧和权抱着剑无知无觉地睡到了三更天。

李嘉诚实地点点头,找了好半天呢。

对面的燕国完全不一样,人家是藩镇节度使家,铁血政权。脚踢契丹,拳打西蜀,每年就靠打打仗、收收保护费什么的过日子。

来自后方的视线炙热且专注,想忽视着实是件很难的事。李嘉支笔在纸页的空白处寥寥勾了几下,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听课,蘸墨时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书箱,“啪嗒”清脆一声,散了一地的书册。

唾弃声纷纷而至:

“我以为你不会收的。”李谆尴尬地替自己打了个圆场。

李嘉单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借着车内一点荧光,摩挲打量着手中的瓷瓶,半晌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以前不会,现在要会。”

今日前的她仅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士子,今日之后的她,则已迈入了这个国家权力中心的第一步。状元及第,按例最高封不过六品,翰林院今年已经满员了,她最有可能的去处不是崇文馆即是秘书省,担个小小的校书郎。

“六郎,你别看六部与政事堂只是段区区百十步的路,可有的人穷尽一生也到不了终点。”开考前一夜祖父的话,此刻仍在李嘉脑中盘桓不散:“你真的要单凭你一人之力,在仕途中摸爬打滚吗?”

“我想试一试……”她想看看自己在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她想知道当年的谢家究竟是如何坍塌在这个权力场中。

翌日,李谆跨上高头大马,总算明白了李嘉昨晚话里的意思。今上体谅新科状元腿疾不便,特恩赐软轿一顶,以示皇恩浩荡。

吕佩仁一如既往的闲定自在,拍了拍李谆霎时垮下去的肩膀:“别羡慕,别嫉妒,左右有我陪李兄你一同挨砸呢。”

李谆拉起缰绳,沮丧无比:“你陪我,我也照样要被砸啊!”睇了眼吕佩仁在马上依旧风流倜傥的姿容,喉结干涩地滚了滚:“吕兄……待会,你切记务必要离我远一点啊!”

“……”

牵马在前的元四耳朵一竖,嗖地从袖子里抽出把小剪刀。哼!竟敢嫌弃我们家公子,待会给你马屁股上扎一刀!7788小说网

吉时一到,盛大华丽的游街队伍从金光门行出,特意赶来瞻仰新科状元风采的百姓顿时大失所望,嘘声一片。我果子都买了一筐,你他娘的就给我看这个?!

吕佩仁屈指收起袖上锦帕,含笑道:“看到没,有李嘉在前,哪有会注意到我们?”

李谆默默看了眼他挂满身的香囊锦帕,再看看干干净净一身的自己,一道黑线挂下,恰好路边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唉,探花郎看起来好心疼啊。要不我丢个榴莲给他?”

“……”李谆顿时悲从中来,扭过脸去,再也不想看到吕佩仁这个伪君子了!

久经风浪的金陵百姓在一时挫败后,很快振奋起来,开始采用各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猜得到的手段“袭轿”,想要目睹状头的真容。更有甚者,试图假装晕倒拦住前路。

轿夫含泪:大婶,你想看状元郎的心情俺明白,但能别在俺身上乱摸嘛!都摸到了重点部位了啦!

轿子旁的护卫更是苦不堪言,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说重一点儿,明儿就有人告上京兆府举报你“恃强欺弱,言辞粗鲁,素质低下。”后两条在死要面子的梁国可是与猥亵妇女同等的重罪!

场面眼看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轿夫忽似得了指令,齐齐停住了脚步。

御街上的嘈杂吵闹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分分压下,随着轿帘的掀开,人们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紧张地盯着黑幽幽的轿门。倒在御街中央的年轻姑娘,扶额做着弱不禁风样,一边充满期待地偷偷仰起了头……

清晨响晴的天,到了这个时候暗下了天色,半灰半白的云朵遮去日晖,让轿中的光线很差,差到她及其他人仅能瞧见那模糊的一撇绯色和一双伏在膝上苍白无色的手。

李嘉微微低下头,浓黑的眸子里映出那姑娘,平板而冷淡地开口:“《梁律》二篇十三条,哄乱闹事者,视情节轻重,笞十至三十不等。”

“……”姑娘刹那惊呆了,反应过来挤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刷地下来了,呜呜呜,状元郎他好可怕!

“唉,我们的新状头一点都不可爱嘛。”金陵百姓整齐划一地重重叹息。

与李嘉料想的相差不离,不久之后吏部选试,她被分到了秘书省下的著作局,正六品上,著作佐郎。吕佩仁他过个几年要回武昌镇顶替他老子做土霸王,所以朝廷给他个千牛备身意思意思得了,他们三中官职最好的当属李谆了,正七品军器监丞。军政军政,有军才有政,赵郡李氏之所以被其他四姓压了这么多年,便是军中无将、朝中无相,看来他们是想把李谆往军中培养了。

著作佐郎,李嘉将册印看了两三遍,手一卷收入袖中,官职低无所谓,一开始谁没个新人期呢。秘书省看起来只是个编修国史的闲散部门,但却直属于制定政令的中书省,国政有个风吹草动还能逃出她的眼吗?

秘书省内的两个著作郎,一个在年前病退回老家含饴弄孙,一个也是近六十的高龄,字看不清、笔拿不稳,莫说修书,与他说个事都要吼上个大半天。实际意义上主事人是同为著作佐郎的高开。

国史一年一修、三年一定,从皇帝的一言一行到百官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什么“某年某月某日,吏部尚书在上朝时开小差被陛下点名批评了”“礼部侍郎与鸿鹄寺卿为抢个歌女做小妾互殴致残,被御史台连弹十三本。”之类之类的。

高开每日忙得连屁股朝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李嘉一去,高佐郎几欲抱着她喜极而泣。但一想这位新科状头不近人情的名声,生生刹住动作,清着嗓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这个来了就好,就好。以后大家就是同僚了,好好相处。秘书省这种地方事不大,贵在精细,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前辈就好。”高佐郎忽然想起李嘉与自己同品同阶,前辈这个词用得似乎……不太妥?

那厢李嘉已拱手作揖,低低称了个是。

高佐郎乐呵呵地摆手连称不敢,心里嘀咕,这个李嘉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傲嘛。

秘书省的工作当真清闲到……让李嘉感到了深深的寂寞,重要的繁琐的工作高佐郎看在她是个新人,一来不好意思压给她,二来也不放心。当了一个月的值,每日用不到两个时辰,李嘉便已将一日里应整理的书稿归档放好。剩下那大半日的时光,无所事事的她便从落满灰尘的书库里翻出旧史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