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海完全成了黑色,阿玫都没来。奥古斯特把芬芬送到公寓门口。芬芬说她最怕这个时间独自上楼梯,他只好送她上了三层楼。芬芬用钥匙打开门,门开得只够她把自己揉进去。奥古斯特怀疑里面有个人。他说他又饿又渴,能否进去喝杯水。芬芬笑着道歉:太晚了,改天好吗?奥古斯特下楼时心里的疑团解开了:芬芬房里绝对有个人。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奥古斯特压低的嗓音漏气似地咝咝作响。

奥古斯特抱着阿玫,在散发着鱼腥的唐人街上东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车,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极像他刚杀了这美丽的戏子。这样血淋淋的两个人很快招来了警车。警车把他们送进了急救室。一小时后奥古斯特抱着阿玫走出医院。阿玫体重也轻了似的,绵软地贴着奥古斯特。有洁癖的奥古斯特在荤腥的鲜血气味中阵阵作呕。他在医院附近找到个客栈,把阿玫在床上摆好,开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间,头脸还是杜十娘,两颊各有两片校形桃红,上端一对叶形黑色是美女面谱上的眼睛。极其对称的桃红、黑色中间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扩展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红豆的嘴唇。奥古斯特惋惜那红豆在揩血时给揩去了,不然这张以夸张起始以省略终止的怪诞美貌便完整了。奥古斯特从来没有这份距离和时间上的充分允许,来看脂粉表层和脂粉之下的双重阿玫。

我在街心广场向人们打听阿玫。早晨这里有70岁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这些老人都很热心地告诉我,他们并没听说过阿玫,而和祥戏院是知道的。和祥戏院改过几次名,但模样基本还是阿玫那年头的。温约翰却坚持说70岁以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时中国人没几样好东西,除了茶、大烟,就是阿玫。早先的赌和窑姐倒是好东西,都给禁了,怎么会不记得阿玫呢?老人温约翰有些着急,为阿玫冤枉,觉得我从头次进了展览馆就没说过实话。他说:〃再说阿玫闹了那么大一场事!〃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白,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大陆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边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边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没命点头。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小渔惊吓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他叫江伟,十年前赢过全国蛙泳冠军,现在还亮得出一身漂亮的田鸡肉。认识小渔时他正要出国,这朋友那朋友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他饯行。都说:以后混出半个洋人来别忘了拉扯拉扯咱哥们儿。小渔是被人带去的,和谁也不熟,但谁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笑得都一样。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她笑笑,也认了。江伟又近一步,她抬起脸问:〃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个不懂男人都有无聊混蛋的时候。问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第38节:约会(3)

〃你是我儿子啊!……〃

〃他是你丈夫,他觉得你应该和他更亲。〃

〃我也没有不和他亲啊!我有法子吗?你来了,我这才开始活着!他该明白;要不为了你的前途,我会牺牲我自个儿,嫁他这么个人?〃

晓峰不言语了,突然意识到母亲牺牲的壮烈。

〃他怎么能分开母亲和儿子?〃五娟傻着眼,一副问苍天的神情:〃你是我生的,晓峰,他怎么不明白这点?〃那样沉重的怀胎,那样疼痛的分娩。晓峰浴着她的血从她最隐私处一点点出世。晓峰撕裂了她,晓峰完成了那个最彻底的撕裂。在撕裂过程中(长达十多小时的过程),晓峰占有着她,以他的全身,最猛烈最完全的占有。她灵魂出了窍,她的女性在剧痛中变形,成熟、炸裂、残破的女性因兴奋而痉挛得像只水母。最后一刻,晓峰撕裂了她离她而去时,她感到自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瞬。那样的失重,那样的失落,同时又是飞天般的欢乐。

儿子就在那次听母亲讲到他的出生,一次难产,一个字也没省略,她知道晓峰不会为女人的一些术语坐不住的。他从小就从妈妈那儿知道了女人的所有麻烦,感情上的,生理上的。

不久晓峰就进了寄宿学校,丈夫宁可每年从腰包里挖出一万多元。

从此母子俩在星期四这天相见一次。从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数过去,数到下一个星期四。

晓峰在十一点过头跨进咖啡店。见五娟就说:〃你在这儿等,我在那儿等……等了一个小时才来车!〃

〃跟我回去吧?〃五娟说:〃他今早去洛杉矶,晚上八点才回来!〃晓峰噙一口咖啡看着她。

五娟飞快地说:〃咱们去租录像带!我好好给你烙两张葱花饼!他不在家……〃

〃我……〃晓峰摇摇头,笑着,自尊在一种轻微的恶心中笑着。〃干嘛呀,又不是贼,专拣没人的时候往他家钻!〃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晓峰看她一眼,意思说:〃别哄自己啦。〃

〃怎么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间房,两间半是我的,少客气!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弃地瞪着母亲。

五娟愣住,稍顷,眼泪在眼珠上形成个晶亮的环。晓峰皱起眉说:〃妈!〃

她猛地把脸调开,不认领这声〃妈〃。

十分钟之后,晓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讨厌!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就没我了!〃她擤出最后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觉得与晓峰回家是个蠢主意,会使母子这近乎神圣的约会变得不三不四。

晓峰说天真好,应该去湖边走走。

五娟买了两份盒饭,和晓峰坐在太阳下吃。铺天盖地来了一群灰鸽子,落在他俩脚边,既凶狠又无赖地瞪着他们,每动一下筷子,就听见〃噗啦啦〃的扑翅膀声音。晓峰将吃了一半的饭盒扔给它们,五娟跟着也扔了。

〃下礼拜你放假了吧?〃五娟问,从包里拿出一张报上剪的广告:〃咱俩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块一个人,包吃住!〃

晓峰瞅一眼广告,说:〃赌博会?〃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块钱去赌!玩完了那十块钱,咱们就去看雪,好些年没看见雪了!〃

〃雪有什么可看的?〃他笑起来,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见雪就回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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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约会(4)

〃看见雪就回北京了?〃他又来了戏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无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爷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时候显得特暖和,咱们老在炉子边上烤橘子皮。我把你从医院抱回家,姥姥教我喂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泪!没牙,倒会咬!〃五娟笑着恨晓峰一眼。

晓峰也笑笑。一会他说:〃你怎么跟他说?去赌城得三天呢!〃

她吓住了,这是怎么了?和晓峰私奔三天,难道有这么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着他,愤愤地,他把她难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礼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办法的!〃她倔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