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旁若无人,只管起劲地四处出击咬着那荷包。总不见滋味,小口水倒是丰盛,打湿了荷心上那朵银莲,忽地渗出了味道,小嘴儿一抿,一撇,小眉立刻皱,哇地哭出了声。

之后变故,战事一触即。探马赤军再无囤藏之由,赛罕下令各营做好准备,待金帐一声令下即刻开拔。好在局势力挽之下又趋缓和,只是一场猜疑并未就此完全消去,因而与中原的边界变得尤为紧要。金帐之上三哥力争乌德尔河一线交于老六来守,此处正是瓦剌、鞑靼、中原三方接境,一旦有变也好及时应对。虽说这桀傲不驯的狼将军实在难以驾驭,可大汗也觉得放着一帮骁勇之士在北坳口闲过日子实在不妥,遂虽是绍布一派极力阻挠,依然有了松口的迹象。

脚步那么稳,刻意而又悠闲,像靠近猎物、猛然起跑之前的狼,危险,又尽在掌握。

孩子,她的孩子,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呵,那我这寿星岂非要落一整日的单儿了?”

人这一辈子真若草原上的云彩,谁也说不出哪一朵雨、哪一朵阴,又有哪一朵上头掩着的是大太阳。若非婆家尴尬,她一个人过得艰难,姐姐姐夫怎会破了户制将她接到身边;又若非如此寄人篱下,如何……见得到他?

袍脚与靴子上的泥浆都已僵硬,褪下来,扔去一边。倒了水,黑暗中胡乱擦洗了两把。

……

轻声走到榻尾坐下身来,伸手在被中寻到那双他天天摸、每一处细腻每一处纹理都清清楚楚的小脚。握在手中拨开裤脚,昏暗中把准那下针的穴位。抬头看,那鼻息轻而均匀,这便放下心来。他飞针快,别说是睡着,就是醒着,也不见得能觉察出。更况,不知是这失声的痛还是前一日已是耗得空乏,她这一睡像是药后迷昏,沉沉入梦。

鼻息轻不可闻,双睫若假缀的绒线,密,却纹丝不动,曾经颤颤活泼的生动都作了古。皮肤依旧是白皙,只是素日那不施脂粉、透出光亮的滑腻被这沉沉的死气吞噬,烛光柔柔地铺在上面,只仿佛冰封不解的湖面。

见主人不多吩咐竟是捡起案上的册子看了起来,暮色已沉,便是公务当紧,也扛不得腹中空空,阿木尔遂开口问道,“主人,何时用饭?”

只事到如今,因着这不得已的情势,哥哥们再不知该如何解释,说是疼她遂今日这人质才必须是她?小丫头如何听得懂……

那语声异常低沉,再不似往常的揶揄与散漫。雅予的心不觉就提了起来,怦怦直跳。

藏在厚厚的棉被中,雅予早已是闷出了一头的汗,气息长屏短出,一动不敢动,心里翻江倒海。

……

此刻看着这哭乏了的人,早没了日里那副胡搅蛮缠的恼人样,蹙着眉,握着小拳,好是心不甘情不愿,直恨得可怜兮兮。这一天必是极难熬,原本想着带给她个好信儿,说孩子和诺海儿都安置得暖暖和和,谁知回来的晚,阿木尔已是依着吩咐给她吃了药,沉沉睡去。

……

她低着头,身子被袄裹得棉棉胖胖的,不合身的尴尬趁得那娇娇的小模样生出几分玩趣来。银白的头巾拢着,从上往下只看得到突出的小鼻头白净净、亮闪闪的,仿佛一弹即碎。他已是在她跟前儿站了这半刻,问都问了两句,这丫头竟是眼都不抬,只盯着那篇字,手指不由自主地在纸上一搓一搓的。

“哎,”雅予紧着拦了,“怎的不妨事?等着我给你拿药。”说完雅予就往里去,阿木尔无法只好留了下来。

“你,这……”

哑奴??雅予心下又惊,记得托瓦囚禁她时曾经给过一个哑奴,那是草原上最最低等的奴隶,有口不许言,有耳不敢听,天长日久就不会说话,待到再见天日,便是,便是……

回到帐中,见那人案前摊开了笔墨,一时写,一时看,似是忙碌。雅予只敢瞥过一眼,见那神情倒是比先前严正了许多,想来这是正经公事了。雅予越小心了手中、脚下,生怕弄出声响。

气得脑袋热,浑身冰凉,可攒足了力气也不过就是喊了这么一句,那声音还不如刚才孩子的哭声大,比起他那一个字就更显得势弱。话音还哆嗦着断断续续,那人已然大步往回,连个撒气理论的面子都不予她。雅予直恨得想哭,哼!待我回到中原,集千万军马,打的就是你瓦剌探马赤!待到尔等求饶,让皇帝表兄压下不和,换的就是你这头野狼!尔敢再嚣张?!尔敢再张狂?!待我小景同长大成人,待我小景同长大……

话音未落,诺海儿腾地坐了起来,一屈膝拔出靴刀,身手快,脱动如突然从暗中扑出的小兽!眼前寒光一晃,赛罕抬手一把攥住。了狠的小力气蛮得惊人,细瘦的腕子在大手中乱撞像被套了笼头的小野马,赛罕大声喝道,“惯成了你了!”

“小诺海儿醒了。”

他究竟是哪一派?他是瓦剌的将军,吉达当时逆反于他只说是应了上头指点不想招人耳目,可今夜他杀得毫不留情,难道说瓦剌内部也有纷争?还是说……他与鞑靼勾结?雅予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处境如沉渊底……

“你是说,我完了还得给郡主殿下立个碑?”

小东西自被抱回来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一只赖皮皮的小狗儿。一年四季,战火纷飞,从不见病,从不见苦。征战中拖着走,随意扔在车上,是死是活都要在战后才知道。一次翻车,丈高的深沟,厮杀之中,赛罕都不曾命人去看看她。待到一切平息,拖上了车却不见了人,还不待急,小东西竟是一出溜从荆棘丛里爬了出来,乐呵呵在沟底仰起了小脸。军营之中,他也不甚精心,任她野生野长,雪融的水,草根的苦汁,每日里活得欢蹦乱跳,寻着机会就屁颠颠儿做他的小尾巴。

战至今日,时局瞬息万变。草原上势力众多,微妙又危险,兄弟六人各掌要职,皆在风头浪尖:四哥任大汗护卫军领与三哥同镇金账,大哥任左翼万户,二哥任中军万户。一个个都是明靶子,处处需谨慎,遂有些机密为了安全起见,并非要六人通传。尤其是五哥,他在大哥手下带兵,却常接三哥的密令行事,大哥从不过问,旁的兄弟就更不得知。这一回,他究竟是缘何于这女子这般关照,果然是心生怜悯,还是另有隐情?

“主人,”阿木尔稍观颜色,依然言犹未尽。

“旁的也就罢了,前儿还放了两只呢。可这,这是毛伊罕哪!”

“哪又不对?”

天凉,却是去了披风,她一身嫩嫩的衣裙裹着娇小的身子坐在大大黯黑的青石上,露出绣花小鞋惬意地颠颠着。

“啧!”赛罕稍是不满,“我攥我的人,关老天甚事!在我手里就安生待着,想反就得想好被摁死的下场。”

“说!怎么回事??”

“哦?”

两人在桌旁落座,雅予斟了茶双手敬上。那钦接过,问道,“一个人做什么呢?”

“可交代了方子?”

“回五将军,在此。”阿木尔从怀中掏出赛罕的亲笔信双手敬上。

那钦拿来一看,皱了皱眉。这哪里是药方子,分明就是个食谱。是按十日一个疗程来的,足足写了三个月,多少肉,多少米,多少奶,竟然还写了面。好在大营储备充足,有的东西虽是金贵倒也不难办。

交接过后,阿木尔告辞离去。眼看着他快马离开,雅予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心沉,怎的觉得话还没说完,懊恼自己竟是一个字不曾让他带走……

看雅予眼中竟是噙了泪,那钦即刻驱马到她身边,急问道,“可是他又伤着了你?”

雅予回神,赶紧摇摇头。

“放心,不会再让你见着他。”

她木木地一点头,泪滚落在腮边。

那钦看着,不觉心一怔,她哭了……

从被劫到被凌辱,多少苦痛从未见她掉过一滴泪,此刻的泪是为的什么?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