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喘吁吁登上冢顶,左右一看,问马碎牛:“马跑泉的人来了?”

和历次类似会议一样,干部们或是愁容满面不言不语、或是漠然蹲着抽旱烟装没听见。呛人的旱烟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像凝聚在干部们心头的愁云。大队干部显然事先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只是冷漠地等待结果。小队长们个个板着脸,上眼皮朝下,目光凝聚在烟袋锅上,长久地保持沉默。在座的十来个干部人人心知肚明,这是惯用的、态度消极时表示无奈的传统方法。

赵俊良笑着说:“李师,我们想吃西瓜。你的瓜王要是熟了的话,我们给你吃掉。你放心,我给大家说过了,吃慢点,瓜籽儿一定完好无损地留给你。”

赵俊良听到马碎牛真的射下过大雁就有些急迫,顾不上考虑大雁的胖瘦轻重,但还是怀疑事件的真伪,半信半疑地问道:“大雁飞的很高呢!”

“还有‘四臭’!”赵俊良吓了一跳。他不敢问了,他怕让自己再问出一次难堪来。但天生的敏感和好学却让他欲言又止。马碎牛注意到了他的尴尬,说:“‘四臭’没啥:‘杀猪水、连疮腿,屎娃的沟子老汉的嘴。’这四个个个都臭哄哄的。”

“那是你不会吃。”怀庆说,“你把蚂蚱肉摆到碗边离嘴远的地方,拿眼睛把它盯上,嘴底下光吃别的,你就会觉得满碗都是肉。”

“像这情况就该打针。”

“不归。不但三国时不归刘备管,南宋时陕西还归大金国管辖。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大金国。说不定你的祖先就跟着你刚才骂的金兀术、雪里花南、雪里花北什么的一起打过岳飞呢。”赵俊良雪上加霜地说了两句后又笑着补充道:“你也别难过。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无论是三国时代还是大金国,我的祖先始终和你的祖先并肩战斗在同一个战壕里。”

秃子愤愤不平地说:“我也帮忙了。”

“唉,粮食、粮食,难道你真的仅仅只是粮食吗?”

“就你家那八十斤粮食?”马碎牛不屑地说,“一个月就叫我吃完了!看你家的锅、看你家的碗,一个比一个碎。做三口人的饭,也只够我一个人吃。我敢在你家吃上一个月饭,你们就得再逃回城里去。”

又下雨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阵大风过后忽然就滴起了雨星。很快地,零星的雨星就成了密匝的雨丝。当远方的雨丝摇摇摆摆骤然化成雨雾后,大白雨就瓢泼般落了下来。

“朝鲜战场?”马碎牛很是兴奋,目光炯炯地问:“打美国?那他一定有枪!是二十响还是机关枪?他打死了多少美国兵?”

在设想了几套“偶然遭遇”的应对方案后,天已经中午了。

“满汉全席?”对于六十年代初身居偏远农村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词汇。

赵俊良小心翼翼靠近水渠,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刚爬几步他停了下来。他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惊散了青蛙。他也需要时间来谋划战术:如何才能切断所有青蛙逃生的退路。

他的装束丝毫没变,威风凛凛的像个大将军,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个缓缓的小斜坡上,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孩簇拥着他。他提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柳条编织的篮子迎了过来,先是蔑视地看了一眼赵俊良胳膊上那显得小而寒酸的船形小竹蓝,又很不以为然地望了一眼赵俊良的小分头,突然问道:“你是河南蛋?”

“一个中医世家算那门子书香门第?”大约想起了年轻时有趣的事,奶奶笑的羞怯,她顺从地让赵俊良搀扶着坐在了铺着被褥和堆着零星杂物的架子车上。

赵俊良觉得十分新鲜,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麦子认真地看啊看,看的那么忘情、看的那么投入。他难以接受也有些想不明白,就是这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东西难道就是自己梦寐以求希望足够拥有和企盼每天都能食用的小麦吗?这难道就是可以磨出白面、蒸出暄腾腾的白面馍馍的麦子吗?这难道就是以其稀缺而折磨着一个泱泱大国的奢侈品吗?他怀疑地抓了几粒放在了嘴里,轻轻一咬,一种从未接触过的震撼灵魂的清香霎时间充盈了口腔。那似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远古的记忆,又好像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原始的诱惑。奇妙诱人的感觉刺激的他满嘴生津。他急忙下咽,却发现小麦那种独特的清香并不随着口水进入肠胃而消失。它依然在口腔里回荡,香气浓郁的实实在在,搅动的肠胃咕咕乱叫。更让赵俊良意想不到的是,麦粉的清香调动起整个消化系统传递着错误的进食信息,刺激的他几乎要丧失理智,恨不得伏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吞食它们!口腔的回应迅速而直接,它制造了似乎是永无穷尽的口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神奇的魔瓶。赵俊良被那涌泉般的口水搞的十分狼狈,他接连吞咽了几口却并没有完全成功,一条清澈的水线急速地顺嘴角流趟了下来。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孔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不安的眼睛,那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像黑夜里密布着各种迷宫的通道,每一条路都是未知的和危机四伏的。

小伙伴们知道他要离开城市搬到农村去住,都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说着一些惋惜的话。惟独满仓拿出了自己珍藏和炫耀了几天的一个棉桃说要送给他。

还有人说渭城县城已是人心慌慌、草木皆兵。前天刚从县城回来的“狼剩饭”就绘声绘色地讲过,街道上不见百姓只见兵,火气大的像地雷,没事寻事,随意戒严、见人就打。不分黑夜白天,终日警报不断;皮鞭飞舞,满街道都在枪毙逃兵。他听人耍笑说,县长多日惊魂不定,体力透支,心理压力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放松一下。好不容易叼了个空,夜里去下窑子,正在妓女夜来香身上受活呢,耳边突然“嗵”得响了一枪,又听见外边有人惊叫一声:“妈呀!解放军?”当下就把个心力焦瘁的县长吓死在夜来香肚皮上了,稀怂流了一炕。

赵俊良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漂浮在水上的孩子。那都是他的同龄人,也是他的同道。

她非常难过。她诅咒着命运的乖舛。

“我大?他?他------能听我------我的?他除过叫我干活以外,平时说的-------说的最多的就是三句话:‘滚远些’、‘少惹事’、‘少放屁’!你让他听我的?比让如来佛听孙悟空的都难——他不一脚把我踢出来才怪!”

“你放心,这回他一定会听你的。”

“为啥?”

“你只要对他说,他那个保护北泉石碑的办法不可靠就行。”

“不可靠?咋个不可靠法?”

赵俊良详细讲了自己的担心和重新保护石碑的方案,马碎牛越听表情越凝重,赵俊良刚讲完,他就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说的对!可就是------就是-------就是我大不会理视我。干脆这样,咱俩一块去我家,你给我大说。”

“也行。”

“我再问你一句:你咋知道石碑的事与我大有关?”

“你把‘龟’书记说石碑是封建残余的话说给谁了?”

“说给我大了——他还打了我。喔,啊,肯定是他!我再没给别人提这事。”

赵俊良微微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大——说不定还有大队长——都是这事的参与者和策划者。”

马碎牛佩服中不无感叹地说:“俊良,还是你聪明。也不枉了我把你封为军师——那抓特务的事,还有沟道里那个地洞------”

赵俊良看了看满天的星斗,悄声说:“你看这样行不?------”

两人咬起了耳朵------

“你不是说有一件大事要和我商量吗?啥事?”

“就是那个地洞的事。我想进。不然我天天都睡不好觉。”

“要进那个洞,咱得有合适的装备才行。”

“该带啥你说,我听你的。是这,我去把怀庆他们叫来,六个人一块儿商量,看他们都有些啥想法。”

“行。我在家等你。”

空旷的原顶上凉风习习,赵俊良觉得有些寒意。原下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大队长通知开会的声音,这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孤寂无力、阴冷苍白;像是一只挣扎在冰雪中的老迈黄牛的哀鸣。

马碎牛也听见了大队长的声音,像是得到了启发,自言自语说:“开会到是个好办法。”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赵俊良,倏地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活动了一下腰腿,一把拉起赵俊良,大步流星地往下走。两人披着一身星斗下了原,刚起步,马碎牛就唱了起来。

“儿在花园把鱼钓,太师老贼------”

赵俊良和爷爷奶奶正说着话,马跑泉五虎上将齐茬来到了他家。

走进窑洞马碎牛就皱眉,看了看狭小的空间,再看了看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毫不避讳地说:“俊良,咱不能在这儿开会,人太杂地方又小。伸不开腿到是小事,会议进程也容易受到干扰。你爷你婆虽然不一定插言,但我总觉得他们一直列席着咱的重要会议有些欠妥。我的意见:现在就确定原上的打麦场作为咱以后永久性的会议室。地方又大又野,保密性能也好。”五虎将纷纷叫好,马碎牛转身就往外走。赵俊良有些尴尬,告辞了爷爷奶奶后跟着他们上原了。

这是一个闲置的打麦场,沿着四周堆放着几个教室般大小也教室般形状的麦秸垛。堆放的时间长了,虽然下面的麦草依然如新,但雨水就把上面的麦草沤成了黑色。走进平展宽阔的打麦场后,秃子在光滑的地面打了几个趔子,快速移动到麦秸垛旁,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面对着南方天空的繁星,背靠着麦秸垛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后边的五个人就围成一个圈,盘着腿坐在地上。

马碎牛态度极为严肃。他怒目环视,继而煞有介事地说:“今天这个会议有两项重大议程,第一项是抓特务,第二项是探险——就是进沟道那个洞子。我现在一项一项地宣读。抓特务的事是国家大事、是关系到粉碎台湾蒋介石匪帮企图反攻大陆的事!这也是革命与反革命谁胜谁负谁死谁活的事。不想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去过先人那种贫苦的生活,就有义务来做这件天大的冒险事。顺便说一下:今天这个会议是个秘密会议,会议涉及的内容为‘马跑泉一号绝密’。咱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反正是谁都不传。下边我就布置具体任务了。都听好了——今黑了就行动!——实施抓捕特务的行动!咱要像解放军一样英勇善战、勇往直前,更要像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了马跑泉、为了中国的江山不改变颜色,即使六个人今黑夜都死了也是光荣的!”

秃子越听越怕。月光下,他面色惶恐,两颗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这个特务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吴老道。我们不能放过他!不能让他再隐藏下去了!‘狼剩饭’可以把身边的特务不当回事、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是五虎上将的耻辱呢!马跑泉既然有咱们这些英雄好汉,就不能任由特务逍遥法外!”

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令之后,马碎牛观察大家的反应,最后说:“我不多说了,现在表决,愿意参加这次行动的举手。”

马碎牛高高举起右手。他瞪圆眼睛逼视其余五人,深恐他们之中有人反对。其他四个人举手的速度并不慢,只有秃子是在他凌厉目光的威逼下才犹豫着举起了手来。

马碎牛放心了,说:“好,都是英雄好汉。下来我来分派任务。狗娃,你和秃子先上。你爬到药王洞院墙的西南角,秃子爬到院墙的东南角;上去后眼都不要眨,要专心监视。隔上一段时间就换班,隔多长时间吗——啥时候憋不住尿了啥时候换。我和明明是第二班,明明,你换狗娃,我换秃子。俊良你和怀庆是第三班。你跟我,怀庆跟明明。为了保密、隐蔽,爬上墙头后要一动不动。还要注意特务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情况异常,比如说:狗日的正在给台湾发电报,就赶紧告诉底下的人,咱扑进去把狗日的生擒活捉了。万一三班换完了,他还没有动静,那就回家睡觉,把任务留到明天。”接受任务的人就十分紧张地点头。

说到第二项会议内容,马碎牛就有些轻描淡写。只是强调了今晚参加抓特务绝密会议的人都得参加“马跑泉第二号绝密”的探险行动。他简单提了一句“探险时具体都带些啥东西由俊良安排”就没话了。对于进地洞探密,五虎将却表现的格外兴奋。每个人都觉得今晚上的会议确定的两件事无比神圣、无比刺激也是终生难忘的。人人似乎都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生为一个马跑泉子弟是多么幸运和富有传奇!让赵俊良觉得奇怪的是,五虎上将对于进洞应带的武器和工具远不如对洞内究竟藏有啥秘密兴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