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很爱自己,但再浓的亲情也代替不了友情。没有伙伴,甚至没有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男孩,这让在城市小学深受老师和同学爱戴的赵俊良第一次尝到了寂寞的滋味。独处固然悠闲,但随之而来的寂寞却更加可怕。它没有的伤害来的快捷、直接;它没有恶毒的语言激起的愤怒和疯狂;它也没有失去亲人带来的悲伤和怀念,但它的伤害却是致命的。它让人消沉,它让人发疯,它让人坐立不安,它让人失去欢乐,它让人对一切事物都缺乏兴趣,它让人觉得生命毫无价值。

怀庆不以为然,说:“只有肉最香。”

但书上同时又说,青蛙是保护庄稼的益虫。怎么办?捕猎还是放生?赵俊良陷入两难。文化的熏陶和知识的教诲此刻与残酷的现实交替折磨着他尚不完全成熟的灵魂。他倍受煎熬。青蛙又在催命地鸣叫,赵俊良倍感心力交瘁,他强迫自己沿着精心选择的思路顽强地说服自己。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想到了奶奶的话。

临上路时她流了泪。离开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渭城,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在她心疼地望了一眼虚弱的爷爷,又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很和善,他喜欢讨论——有时候是制造——一些富有寓意的问题。

天快亮了,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地走了进去。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全村人的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道士吴道长询问渭城的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粮食作物就是这样:当你看到它活着时,他并不成熟;可当你看到它成熟时,它却已经死了。”

“嗷------,”人们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去。

叔叔强装笑容对赵俊良说:“那个村子叫马跑泉,就在汉武帝茂陵的东边。马跑泉公社是关中道八百里秦川最为奇特的地方,它沿着原下所有的土地都是水浇地——泉水灌溉——而且只用泉水灌溉;这在全中国都是罕见的。”叔叔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热切地问:“你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叫马跑泉吗?”

这句话让她记了一辈子,甚至到十多年后给儿子找媳妇时也不自觉地用上了这个难以启齿的目测标准。

马碎牛睁大了眼睛问:“为啥?饿病了?浮肿?”爷爷笑道:“都不是。先是去了朝鲜战场,后来就留在那里了。”

“朝鲜战场?”马碎牛很是兴奋,目光炯炯地问:“打美国?那他一定有枪!是二十响还是机关枪?他打死了多少美国兵?”

“他可能一个美国兵也没打死——他没有枪。”

“没有枪?那他在军队干啥呢?”马碎牛奇怪地问。看他的表情,好像不带枪的人呆在军队只能吃闲饭。

“军队里没枪的人多了,像炊事员、文书、参谋、政委、医生和翻译,这些人都不带枪。”

大约是因为没枪,马碎牛甚至都懒得问赵俊良的父亲在军队是干什么的了,只是很失望地说:“太没意思了!国民党抓个壮丁都给发个枪呢,打美国鬼子咋把没枪的人都派去了?”

赵俊良睡的正香,有人咚咚咚地敲门。爷爷奶奶也惊醒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爷爷拉开了门。满天星斗下,只见马碎牛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双手双脚都是泥。爷爷吃惊不小,忙问:“碎牛,咋啦?”

“没事,没事。”马碎牛只是笑嘻嘻地向赵俊良示意,让他出来。

爷爷见没有什么大事就不再理会。

赵俊良急忙穿好衣服,刚把鞋勾上,被马碎牛一把拉住袖子,拽上就往外跑。

“碎牛,到底咋了?”赵俊良有些不安地问。

“不咋,不咋。到了你就知道了。”马碎牛神秘地一笑。

赵俊良埋怨说:“昨天晚上散的就晚,上床后我又看了一会儿书,这才刚刚睡着你就敲门。真是的。”

马碎牛毫不理会,拉着赵俊良就上了塬,两人跌跌撞撞向前跑去,草上的露水很快就把赵俊良的鞋打湿了。两人一直跑到了饲养室的后墙边,那里堆着很大一堆牲口粪便。马碎牛指着地下说:“你看,这就是钉冠蝥蝥。”

赵俊良仔细看去,不禁莞尔。地上有两只一样大小、一样肤色的屎壳郎。其中一只的模样下午已经多次见过了,赵俊良也亲眼看到了秃子是如何残忍地宰杀它的同类的。另一只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它果然是微缩的恐龙。它确实在头部长着一个四、五毫米长的“钉子”,犀牛角般朝前竖着,看上去锐利无比。两只蝥蝥一头一个,被一根细绳拴在一起。细绳的中间压着半块土坯,将两只屎壳郎隔在了两边。此刻两只蝥蝥正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挣扎着。

“你看,是有钉冠蝥蝥吧?”马碎牛得意洋洋地说,“我一夜没睡,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它!我让它们表演给你看。”马碎牛解开了捆绑蝥蝥的绳子,那只钉冠蝥蝥依然绑着。

初脱大困,那蝥蝥快速向一个方向逃窜。马碎牛手持一个小棍,将那个蝥蝥的头拨向了墙边的一个粪球,那蝥蝥不为所动掉头又跑。马碎牛再次用手中的小木棍把它的头拨向那个粪球,又用棍压住它的背,让它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这只蝥蝥才渐渐恢复了常态。它嗅了嗅嘴边的粪球,马碎牛立刻就松开了压在它背上的木棍。蝥蝥不逃了,它围着粪球转了一个圈,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子,用两条后腿推起粪球快速地向一个方向逃走。

看到时机成熟,马碎牛解开了钉冠蝥蝥头上的细绳,把它放在搬运粪球的那只蝥蝥的必经之路上,然后用小棍压着它的背。

粪球滚木檑石般冲了过来,马碎牛松开木棍,钉冠蝥蝥并不逃走,只是看着那粪球碾压过来。赵俊良估计,硕大的粪球隔在中间,钉冠蝥蝥是看不见搬运者的身影的。就在粪球即将压在钉冠蝥蝥身上时,它快若闪电地闪向一边,把头一低,并不理会正在滚动的美食,从侧面一个冲锋,用那枚头钉一挑就将那个刚刚展露身姿正忙于滚粪球的蝥蝥挑了个底儿朝天!奇怪的是,它并不急于将粪球滚走,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看着那个正在极力挣扎着要翻过身来的失败者。

“这是咋回事?”赵俊良问。

“它在等。等蝥蝥翻过身后,再把它掀翻。连翻三遍,蝥蝥就不挣扎了,这才把屎蛋蛋抢走。”马碎牛胸有成竹地说。

赵俊良突然来了兴趣,他耐心地等着看。

马碎牛所言不虚。果然,在连续三次被掀翻后,那个肚皮朝天的蝥蝥再也不动,像死了一般;奇怪的是,钉冠蝥蝥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它并不浪费时间,滚起了战利品,快速地逃离了现场。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蝥蝥待钉冠蝥蝥走出一米多远后,敏捷地翻了个身,仓皇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快速逃走了。

赵俊良笑的十分舒畅。他很感动马碎牛一夜不睡为自己导演的这场有趣的哑剧;他更佩服马碎牛为了证明一件关乎个人声誉的事情不惜彻夜不眠的契而不舍的精神。

马碎牛也得意洋洋地笑了。只见他紧走几步追上了那个钉冠蝥蝥,伸手抓了起来,两手一拧,揪下了它的头颅,再把肚腹揪下扔掉,揭掉中间那段外面的黑壳,然后把剩下的裸肉展示给赵俊良看,得意地说:“看,全是瘦肉丝丝。”

目睹马碎牛碎尸钉冠蝥蝥的举动,赵俊良笑不出来。他看了看马碎牛手中拿着的那段肉,果然是红红的、一丝一丝的瘦肉,大小也只有一粒绿豆那么大。

马碎牛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价,拿回去、抹些盐、烤着吃!”

赵俊良接过了那块肉把它放在自己的食指尖上。他看了马碎牛好一阵子,犹豫再三后说:“碎牛,钉冠蝥蝥也滚屎蛋蛋,说到底它还是屎壳郎——只是一种打家劫舍的屎壳郎罢了,吃屎壳郎的肉——我觉得咱还没有被饿到将死的地步。我看以后还是吃蚂蚱和蝎子吧?”

“不吃屎壳郎?没有饿到这种地步?嘿嘿,”马碎牛笑得古怪,说:“昨晚上吃肉的时候秃子挑了十几粒肉豆豆放在你的碗里,那是啥?那就是又干又香的干扁屎壳郎肉!”说完,不等赵俊良反应过来,冷笑着,带着满身的潮气回家去了。

赵俊良跟在后边默默地回到窑洞,回想起昨晚只顾吃肉就放松了警惕,想不到秃子还是捉弄了他。也许所有的蝥蝥肉都让自己一个人吃了。他不恨秃子,秃子本来就是个小人。他也不恨马碎牛,明明看到秃子给自己偷放蝥蝥肉却不予提醒;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结义弟兄。他只恨自己饿昏了头,让温馨的聚餐气氛蒙住了眼睛。想到自己已经饿得去吃屎壳郎肉了,赵俊良终于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爷爷上工去了,奶奶正在里屋整理床铺。赵俊良找出两张信纸和一个旧信封。他坐在床上,侧身爬在书箱上。平息了情绪后,拧开了笔帽。他要给城里的好朋友满仓写封信,把自己在农村的奇闻逸事一件件写给他看。他告诉满仓,农村的植物都生长的十分自然、舒展、生动,不像城里的那些树木和小灌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被人类的意志修剪的面目呆板、整齐划一、毫无个性;他还告诉满仓,在农村有许多能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要钱,只要舍得出力,自己动手去拣就行。他还邀请满仓星期天到农村来玩,说在人类氤集的城市里,你是不可能看到真正的大自然的。

他还写了马碎牛他们那些有趣的事。

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告诉满仓关于吃过屎壳郎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