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箭,扣弦,屏息。

雪色斗篷的女子提弓搭弦,居高临下透过灌木丛睥睨着下方,清雾缭绕的雪山中,一队车马“滴滴答答”缓缓行进于崎岖的山路间,一步一步接近射程。

马车里面坐的,乃是女皇陛下的次子,晋平王百里镜宁。虽比其兄太子百里镜息年幼两岁,但晋平王骁勇善战,守边护疆,在军中声望极高。与之相较,太子生来孱弱,常常流连病榻,即便勤于分担朝政,带给朝臣的却总是一种“活不过今年冬天”的印象。

一个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英雄,如此一来,家国天下花落谁手,就变得很微妙了。

时近正月,女皇舒帝急召次子回京参加年宴,这才使得长期驻扎在西边军中的晋平王出现在这条回京的必经之路上。

而雪色斗篷女子的任务,便是在他回京之前,截住他……

刺杀他!

女子绷紧了神色,微微吸气,梅香萦绕,膝下积雪已化,冰冷刺骨。山林中飞鸟“扑扑”震落枝上积雪,她一点一点张弦,数着目标车马的步子。

紧接着,周围灌木中也跟着悉悉索索响起弓弦拉紧的声音,矢头一致,尽皆是那山路间的车马。

只等一声令下,众箭齐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捡起一片雪泥,朝马车赶来。马上男子清逸洒脱地一勒马缰,骏马稳稳停在了晋平王所在的马车前,恰好挡住了女子落箭点。

女子手一抖,面上大惊失色,像是看见了难以置信之事——不该的,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僵硬地保持着拉弦的姿势,眼见着马车渐渐离最佳射程越来越远,迟迟没有下令。

身边的灰衣女子蒙着面,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低声提醒:“乔小姐,大家都等着。”

风乔……被唤作“乔小姐”的雪色斗篷女子涣散的瞳光这才一拢——是的,大家都等着,整个“藏鸦”的刺杀小队都等着她一声令下,晋平王万箭穿心。

如此一来,将他们一手建立的太子殿下才可高枕无忧!

是成是败,尽在这寸刻之间!

灰衣女子见她回神,不由得又敛眸看向那骏马上忽然出现的男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忽然,她一双清波潋滟的眸子溢出一丝似惊喜似慌乱的光芒,压着的声音有几分不稳:“马上的男子是公子叶泊!”

也难怪她会情绪波动,谁人不知公子叶泊乃是晋平王的心腹,平日里行踪神秘,在江湖上捕风捉影,使其被人传得无所无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晋平王今日的一切,都是公子叶泊一手辅佐而起。

与其说晋平王的血统和战功是太子殿下的威胁,不如说公子叶泊的足智多谋,才是太子殿下最大的忌讳。

对太子殿下来说,如能斩除公子叶泊,晋平王便就不再是隐患。

而如今,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出现,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风乔轻轻逸出一口气,心一横眉一竖,肩一沉指一勾,弦已紧,箭头只指公子叶泊!

杀了他……之后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明明知道这点,却为何,手在抖,右指像是拼命一般勾住弦,一刻也不肯松开?

就在她天人交战之际,小道上慢嗒嗒随着马车前行的叶泊,像是感觉到了窥视,忽的毫无预警斜抬头,看向这边……

风乔赶紧一沉身子,与部下一起隐匿在灌木丛中。

但只有她知道,在沉身的前一瞬,他的确已经看到了她,锐利的目光与她对撞,犀利中夹杂了一丝不解和疑惑。

晋平王这一路上,多少支刺杀队伍相继失败,不难猜出其中有公子叶泊的功劳。作为与晋平王同行的叶泊,在她看来,他该有的不应是疑惑,而是下令围剿的命令。

他没有。

他就好像失明一般,正视着前方,再不朝这边多看一眼。然而,紧紧跟随在马车身边的他不再懒懒散散,紧绷的唇角,警惕的黑眸,挺直的背脊,不经意搭在腰间宝剑上的右手,无不表现着,他看见了她,张弓对着他的她。

直到一行人走远了,风乔才颤颤巍巍伸出头,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目无焦点望着马车消失的山道。

灰衣女子起身指挥着余下的部众整队,然后别过头来问道:“乔小姐,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近了。”也就是说,余下的机会已经很少了。

“晴光,你先带人回去,容我……仔细想想。”风乔后倾,坐在雪地上,垂眸道。

“是。”被唤作晴光的女子领命,利落地带着部下离去。

一时间,荒山雪野,仿佛只留她一人坐在雪地中,听着簌簌的风声,脑子仍旧处在震撼中。

正如她所说,她该好好想想了。将这一切,从头到尾理一遍。

然后问问老天,为什么……上辈子明明在千里之外的人,这辈子会忽然出现在此时此地?!

上辈子与他是段孽缘,爱了却无法在一起,最后一个落得万箭穿心,一个白绫相随。

哪知道这一抹脖子,再睁眼,她却重回与他相遇前的一个月,仿佛冥冥之中,老天要她一切重来。

重来?如何才叫重来?

上辈子爱了不能在一起,这辈子最好一开始不要相遇,从此与此人陌路,便可不忧心,不烦心,不伤心。

于两人,都好。

前世的她,作为藏鸦的首领,在刺杀晋平王的计划进行时,并没有参与,而是身处千里之外的凉亭中,与一萍水相逢的男子寒梅赏雪,煮茶论天下。

当时的她与他,皆不知对方的身份。

而今她知道了,所以她亲力亲为出现在刺杀现场,一是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更重要的,却是斩断与他相遇的机会。

却为何……原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凉亭喝西北风的人,也骑着马赶来了?

这、这不合理!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仔细想来,从醒来开始,就有什么地方不对。

原本没有名字的暗杀组织,在她重生后有了“藏鸦”这个名字。

原本孱弱无能的太子殿下,忽然变得犀利,慵懒中多了一分王者的自傲。

但,太子的转变,如何能改变叶泊出现在这里的时机?

她颦起秀眉,陷入深思,殊不知背后一个人,正踩着雪地里已有的脚印,缓步靠近她……

“咯吱——”黑靴踩进松软的雪中,挤出响动。

风乔神情一敛,目中立即恢复清明,几乎是下一瞬便抓起身侧的弓箭,扭转腰身长腿在雪地上一扫,掀起一片雪雾,以延缓身后之人动手的时机。

雪雾降下,她已然拉起弓弦,面朝着来人蹲在雪地里,蓄势待发。

叶泊双手提着展开的自己的外衫,错愕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