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眸低着头喃喃道:“七百年的顽霖山除去开山之初就再无大事了,我们千里来此,要么不明不白死去,要么难逃重罚,或是……”说着说着,她一急哭了起来。

灰衫老者大怒,迅纵身而下,将玉佩直指黄衫老者。黄衫老者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粒药丸捏碎了涂抹在耳朵上,耳部伤口即止住了血,右手伸进身旁水壁之中,引出一个大水球来。未等灰衫老者将玉佩指到距自己眼前数尺处,黄衫老者右手一捏,大水球化作无数细小水珠激射出去。灰衫老者去势猛然一陡,左手夹紧玉佩带着身体旋转起来,清晕水光溅成一片。

诵到某处,一只玉手从众白衣间笔直举起,捏成剑诀,顺势以该臂上臂为轴划了数个弧。那少女站起身来,右手依旧缓缓作弧,左手从衣袖内拿出一块淡青色的瓷片,往无澜江中抛去,瓷片隐约在此间变换了颜色,“扑通”一声掉入了江心。

寒风更盛了,女孩“嘿嘿”笑了两声,左手握成了拳,右手伸指轻轻在左手无名指上弹了一下,“嗡”一声响如炸雷般远远冲了出去,那阵寒风猛然止了住,缩成了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朝这边跑来。待离三个少女十来丈远处,那人才站直了身子,慢下身形,一步步极有风度地走过去,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折扇,身上衣服也渐显得华贵起来。走到三个少女面前时,这人已头戴银冠,身着金线袍,足踏镶翠履,手持文才扇而韵翩翩,只是面庞先前在地上“连滚带爬”过,一团漆黑,身形也是极瘦无比,金线袍穿在身上很是不得体。

那男子生得浓眉大眼,目光却不凌人。他对三个少女笑了笑,丝毫不以丁王二人的长指甲为意,他直了直腰,复又对那蓬乱着头的女孩点了点头,道:“别叫瘦哥哥了,叫瘦叔叔就好。今儿个我可再不敢拉着你到处玩耍去了。”那女孩笑道:“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今天小妹做了点错事,不敢回家,等瘦哥哥先把这长桌送去南屋子,跟我爹爹补几句好话。我太祖母又要给锁儿哥办喜事,我买东西又怕她老人家不大喜欢。”那男子在长桌旁绕了一圈,将折扇搁在桌底刚要用力,听到“喜事”,又听到“买”字,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收回了折扇,将折扇在手中一个圈转,折扇已变作了一把匕。只见他捋起了衣袖,右手捏着匕在腕上一划,一滴滴红血从手腕上流了下来,落在地上。

王月眸回过神来,见那男子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手腕流血不止,连忙惊慌道:“快些给他治伤,不然就晚啦。”那男子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我血流干了也死不了的,若然死了,那还叫什么瘦鬼?就算死得过去,为小妹也是值的!”丁当问道:“你当真是鬼大白天怎么能出来,这般流血又算怎么个意思?你既让这位妹妹叫你叔叔,你又怎能称她小妹呢?”那男子微一沉吟,轻轻朝左腕的伤口吹了口气,伤口便愈合如初,他笑道:“让这丫儿叫我叔叔已大大便宜了她,她老子尚还是我晚辈。我叫她‘小妹’不过她姓石真叫‘小妹’,她老子也这么叫她……”言一及此,他瞄了一眼长桌,道:“小妹,我只搬长桌,这些金子你自个儿用,自个儿搬。”说完一指地上。

金子?丁当和王月眸顺着瘦鬼所指望向地上,只见十大锭金元宝端端正正地摆在林间草地边上,共分两行,每行五个,每个足足有一百两。石小妹向瘦鬼道:“瘦哥哥尽管自去送桌子,保管不许你碰这些金子一下!”瘦鬼一听,当即横了石小妹一眼,忽又叹道:“如今你贵为彼主,我受你差遣也没什么,自来惯了。只是总不见你笑是个什么样子,总要人猜……总要鬼猜。”说罢钻到了长桌之下,躬起了身子将长桌平背了起来。王月眸忙道:“石……石小妹,我……我要往南方去,我们帮过了你,也该把我们的手恢复原状才是。”石小妹还未答话,瘦鬼已插口道:“那个地方对我而言可是凶险的很,只是你们却不必害怕,从此处往东南而行,走到太阳落山就到了……”石小妹默默走到瘦鬼跟前,伸出了左拳刚要伸右指去弹,瘦鬼改口道:“把金子放到桌上,我一道送去你爹爹那里。”石小妹收回了拳头,一锭金子一锭金子地往长桌上抬,抬完摆好后,瘦鬼说了声“去兮去兮”,便化作一阵寒风平托在长桌底下穿林往南而去。

待瘦鬼行远,石小妹道:“现如今要想快些把手治好,就只有先搁下你们的行程,去那家黑寺。”丁王二人虽然不知“黑寺”为何物,但只能如此,比起十来日才好要好多了。丁当心知,王月眸若不能早日恢复原状,怕是就此茶不思饭不想,直到手好了为止。无奈便在“佳人”二字上,彼此均本佳人,奈何为了权宜反伤了自己,又奈何为了帮别人而多余奔波?于是三人偕行,实是不自在。

路上王月眸问起那家寺庙的名字,石小妹答叫做“水灯寺”,王月眸又问道:“是指所做的灯在水上漂来漂去么?”石小妹答道:“是说用清水点灯。”丁当奇道:“世上的灯不都用油点的么,怎么能用水?”石小妹笑道:“这要说个故事了。”

“天下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两个像神仙般的人,他们各有四个字的称号。其中一人身边带有两只凶恶无比的大犬,一只叫‘寿犬’,一只叫‘福犬’。福犬督百姓四方之盐,寿犬督万家灯火的兴盛。水灯寺就跟寿犬有关联。”丁当和王月眸听得目瞪口呆,似乎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有这么两条在众生之上的大狗。”

石小妹续道:“相传这个人与另一人不同,他是有师父的,大抵他的师父是真的神仙罢。当初尘世间许多地方灾荒,哀鸿遍野,百姓们无米下锅又无油可用,盐没有,连油灯都点不起,蜡烛那时怕是有也用不起。这位神仙师父本就喜爱寿犬,见人间有难,便拔下了他头上本就不多的头,捻作了一根灯心,送给了寿犬,传授它拜这跟灯心的办法令人间重见无月夜明,家家户户用清水点灯。乃有了双犬蹈海取盐,拜须水灯的大举。

“过了一二百年,灾荒间或有之,但油灯人家都已点得,也并不缺盐吃了,寿犬敛起了那根灯心的法力,人们就又用上了油灯,心中也不抱怨。水灯寺便由这个传说而来,劝人当和衷共济。”

王月眸问道:“这水灯寺可有别的名字?”石小妹笑道:“这个寺庙有两千多年了,没其余名字。有人误写误传误言误拆,叫‘永灯寺’或‘永登寺’的,都错得太多了。”“两千多年,那可比我顽霖山区区七百年久多了。”丁王二人未有对答,心中必定这样想。

三人走到夕阳晚照,站在了一小山脚下的一家寺庙前。看这寺庙气势,占地数百亩有余,斜晖映阶,佛存万类。

山门前两个知客僧见是三位女菩萨到来,忙躬身行了行礼。石小妹忽然大叫道:“哎呀!快些叫你们五位方丈出来。”那两个知客僧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三位女菩萨,当先一人似乎年纪最小,但她头遮面,完全分不清脸与后脑勺,只露出了一张皓齿小嘴,或抿或释,或翘起两角若笑,又或丝毫不动,供人猜想。后面两人容貌秀丽,其中一个更是美不可当,小知客僧心想,要是佛祖见了她只怕也打不了坐,念不了经了。但再往二人手上看去,指甲竟长逾五寸,只怕多半是修炼了许久的妖魔出道了,尚未为祸人间,因而先来佛门清净地化斋罢。

两个知客僧一声不响地进了寺,忽然抱着头分左右两个方向逃去了。过不多时,从寺里走出来五个黄衣老僧来,身旁尽是二十岁左右、身穿青灰色僧袍的小比丘。看那五名老僧相貌,站在最左一名老僧眉间略上方生有一颗青痣,雪白须眉,神色间总要笑出来一般;第二名老僧眼烁精华,眉角下坠,几撇山羊胡缀在了下巴下边;站在当中的老僧前庭饱满,慈面堆笑,额上皱纹细密,身向前躬,宛如南极仙翁下界一般;第四名老僧体形较其他四位高大些,目中满是一层倨傲之色,一只手放于身前礼佛,一只手背于身后。最右的老僧面目好似天王菩萨,神情若怒若躁,双眼看人犹似瞪人一般。

最左老僧道:“本寺最守规矩,功德也是要做的。几位施主,可有备而来?”石小妹道:“初次相见,大师见笑。我起初‘哎呀’就是为了贵寺的规矩而叹,想必无论是佛是人都应当愿赌服输,水灯寺五大条寺规里可有这条,三方丈清闻大师?”当中那像极了寿星的老僧笑道:“你既认得我,还初次见面么?”

站在最右的老僧已然忍耐不住,手指着石小妹大声骂道:“呸你个娃娃,不几日就来我这寺里拆些佛珠玩儿,当我这里不好败家吗?你说……你说……前日里我苦心编的那万珠结是不是你弄散的?”石小妹道:“清言大师你自己编了自己解不开,就不许别人解了?我所拆佛珠上万,就这个好玩些。”清闻道:“施主要赌什么?”

石小妹微微一笑,拉过了身后的王月眸与丁当,说道:“今日大师若有办法把她们指甲恢复原貌,我就此认输,不再来水灯寺拆佛珠解闷了。”清言听得“解闷”俩字,气不打一处来,以他那一双好比天王的眼睛死死地瞪住了石小妹,道:“我不与你赌,本寺回头送上八百一十串佛珠上西边小倚楼去。”石小妹脸色一变,跺了跺脚怒道:“呸,你们若是一起送去,我太祖母定然要叫你们每人脖子上挂了一二百串,从小倚楼一路爬着回来;你们若派一个人送去,我太祖母定然叫那人吞一串,用两百串绑住双手,用两百串绑住双脚,余下的缠在身上滚着回来!”说罢她身形消散,已落在五僧背后,双袖轻烟一般朝五名老僧背后拂去。

五名老僧一同双手合十,两侧分掌向前斜推,忽而双臂后振,霎时五色华芒一绽,石小妹不得已又以极快的身法退回了丁当和王月眸身前。丁当与王月眸连忙扶住她。站在最左的老僧道:“石施主,本寺大的寺规共有几条?”石小妹稳住身子,怒气冲冲道:“几个老和尚就有几条!”那老僧微笑道:“我是这四位师弟的师兄,法号‘清荣’,你说说看,我所守的寺规是那一条?”石小妹略思片刻,正要脱口而出,说出半个“香”字即吞进了肚里,顿了一顿,心下一边盘算一边正色答道:“自然是要的了。大师们要修缮庙宇,要佛装金塑,以弘扬佛法。”看她神色已经转和,丁当感觉很是奇怪。清荣淡淡道:“既然如此,还望能谅解我寺不让施主们进寺的所为。施主当知有备则无患,少了一点一丁儿的话还可开个字据,如今施主你……还是改日再来吧。”石小妹犯难道:“我与两位姐姐都身无分文,你这规矩怕是不近人情了吧。”

清荣道:“施主你往这里看……”他一指寺门下边,续道:“寺也是有门槛的,或高或低。”丁当拉过石小妹耳语几句,石小妹登时向清荣笑道:“我智通三彼,依然可进这寺!”五名老僧脸色顿时一变,待要问,却听到水灯寺内传来低低怪啸之声,甚是有气无力。石小妹重新打量了一番丁当,她自然不知丁当修行过聪明法,只当她道行高深,辨物极明。那五名老僧并不转过身去,石小妹心想:“瘦哥哥怕是已给这些无趣虚伪的老骨头给擒了来,那长桌和那一千两的金子必已给劫了去。”当下向那五名老僧道:“我有一友正在寺内,你们想必困住了他。还请大师快快放我们进去。否则……我便每三日来一次,守在这外边,来一个信徒我打一个回去。”

清闻诵了声佛号,道:“现下正有一鬼魅在山寺逗留,他来时我等……我等度不得,又因他带来那黄金千两做了香油钱,我等又打他不得,令贫僧好不难做。听闻其血出身,遇风成金,施主既认得他,能劝他再流千两黄金之血,小寺感激不尽,自当做些该做之事。这鬼魅也自当放了,施主的赌咱也打了,如何?”石小妹不置可否。清闻又续道:“那鬼魅适才低啸,想必是为彼主到来而歌,彼主之意老僧皆是明白得很。”石小妹怒道:“那不过是他在哀号罢了。”

忽听得寺中怪啸有低低地断断续续传出,中间还夹掺了几个字眼:“二……二千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