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姜我父一家正在晚饭,忽然宣王内侍来府传令,急召姜我父进宫。姜我父慌忙穿上朝衣,一边对伯虎仲苏低声说:“大王恐怕不行了。伯虎赶紧回到军中,严加警戒,以防诸王子趁此时争位作乱。仲苏和我一起进宫,整肃禁军,保卫东宫,务必不能让太子有闪失。”伯虎和仲苏齐声答应。

姜我父来到宣王寝宫,见大宗伯召虎已经来了,心里更加明了。他拜过宣王,和召虎一起席地坐在宣王榻前。宣王须全白,形容枯槁,精神却颇为抖擞。姜我父愈加心惊,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宣王靠在锦被上,恋恋不舍看着两个老臣,直看的姜我父和召虎满眼含泪,簌簌颤抖。

宣王喃喃说:“我接连几日梦到先祖文王,武王,甚至还有你们的祖先太公,召公,他们沐浴在光芒之中,似乎在等我去和他们相会。不用占卜,我也知道这是我将死之兆了。”

姜我父哽咽说:“大王不要多虑,我已经命太卜设下祭坛,日夜祈禳告天,求为大王延寿。大王乃是一代贤君,中兴我朝,惠泽万邦,必享高寿。”

宣王凄然一笑:“贤君也罢,昏君也罢,有谁能逃一死?我在位四十六年,得众卿襄助,南征北伐,幸得四海升平,百姓康乐,也算能见得历代先王了。你们不必哀伤,我并不怕死。我一生坎坷,忧多欢少,不胜其劳,今得享天年,又有何不足?”

召虎忍不住流泪说:“大王这样说话,使人肝肠寸断。”

宣王说:“召虎,我少年蒙难,藏在你家中,国人穷追不舍,围困你家,力逼你父交出我处死。我只恐连累你家,欲出门自,你父却将你兄长召无疾冒充我交给国人,使无疾死于乱棍之下。数十年来,我每念及此事,都哀痛欲死。我今将长逝,得见无疾大哥,拜谢他救我之大恩,了我心愿,你何必悲伤?”说着却泪流满面。召虎哭得几乎昏死。

三人哭了半天,宣王说:“我召你们进宫,乃是托孤之意,你们想必知道。”姜我父召虎听到正题,忙正襟危坐,诺诺连声。

宣王说:“我死之后,你们当奉太子即位。太子虽然已经成年,却昏聩无知,我恐他不能担当国政。”姜我父和召虎不敢应声。宣王说:“我曾屡屡有废掉宫涅另立东宫之意,奈何怕废长立幼,乱了祖训,后世若是模仿,岂不天下大乱?至今太子羽翼已成,更加不能动他了。你们说该当如何?”

姜我父和召虎齐声说:“事已至此,我们会竭力辅佐太子,务必不使国政废弛,大王放心。”

宣王松了口气说:“你们这么一说,我就了无牵挂了。你们家族历来都是周之卿士,今将国家托付,望你们勉力襄助太子,勿生二心,失了世代忠良之名。”姜我父和召虎说:“臣虽死不负王恩!”

宣王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忽然凄声说:“若是太子实在不堪为一国之君,你们也不必一味死从,可效当年周公召公共和之事!”

宣王一言既出,惊得姜我父和召虎目瞪口呆,不敢抬头。

原来宣王所说当年周公召公共和之事,就是生在宣王父亲厉王时代的事情。

当时周厉王贪婪昏暴,为了满足自己享乐,疯狂敛财,把原来国人可以自由利用的山林川泽收归国有,禁止国人打柴捕鱼。臣子进谏劝他不要为此盗贼行径,他也不听,反而重用贪财善媚的荣夷公为卿士。厉王的举动引起国人强烈不满,怒骂谴责,沸沸扬扬,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国人谤王”。厉王十分恼火,命令卫国的巫师监视国人,把那些对厉王不满的人抓起来杀掉,使得国人不敢说话,在路上只能使眼色。厉王自鸣得意,对召公说:“我能止谤。”召公提醒他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厉王不听。

三年后,终于生了国人暴动。国人冲进王宫,周厉王仓皇逃走,跑到了彘(今山西霍县),史称“厉王奔彘”。国人怒火不熄,要杀掉太子姬静。姬静逃到召公家里躲藏,被国人追索,召公毅然将自己儿子冒充姬静交给国人,保全了姬静性命。当时姬静年幼,朝政由周公召公管理,史称“共和行政”。共和行政元年,即公元前841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年份,是确切的不间断纪年的开始。

共和行政十四年后,厉王死在了彘。太子静即位,就是周宣王。

宣王今天提起这事,分明是让姜我父和召虎监国,如果太子即位以后荒淫无道,就可以架空太子权利,由他二人辅政,或者干脆废了太子,另立新君。

姜我父和召虎心跳如鼓,额头冒汗,不知宣王所说是出于真心,或是故意试探自己。如果轻易答应,犯了宣王忌讳,岂不自招灭门大祸?

宣王看出他二人心意,苦笑说:“你们不要多心。咱们自幼相识,名为君臣,实如兄弟。我知道托付你们之事十分难为,但为了周室宗庙不毁于宫涅,你们要尽力担当。”

姜我父这才说:“大王重托,臣不敢辞。只是如果国家有变,哪位王子可以接替太子?”

宣王叹气说:“我的几个儿子,全是碌碌庸才,与宫涅大同小异。你们只辅佐宫涅一人就是了。他如果不听管教,你们可将他废弃,等待新太子成人。”

姜我父和召虎一起稽道:“臣谨记。”

此时,在一旁侍奉的寺人江丙午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宣王将大事托付已定,筋疲力尽,脸如金纸。姜我父和召虎忙唤太医,太医让宣王喝些补药,宣王厌恶地推开,只让姜我父和召虎坐在自己身边,静静休息。

在东宫门外,禁军严密把守,不许闲人靠近。仲苏全身铠甲,自带几十名甲士在宫中巡逻。忽然看到宣王寝宫后面不知何时搭起一座高台来,上面灯火摇曳,人影闪烁,甚是诡异。仲苏忙领甲士前往。

只见寝宫后的空地上有一座高台,台下站着十几个披头散的巫师,带着凶神恶煞的面具,边唱边跳。旁边摆着供桌,上面供着猪牛羊三牲。台上是太卜季甲,也是披头散,身穿八卦仙衣,手摇一块铜板,向着北斗七星念念有词。季甲身边有个女子,仲苏一眼看出是舜华的妹妹舜英。舜英托着一个铜盘,盘里有各式祈禳用具。舜英呆呆地凝视着天上星辰,表情凝重。仲苏这才明白,这是在为宣王祈祷,延长寿命。

季甲在台上耍了半天,和舜英下来。见了仲苏,季甲赶忙见礼,舜英也对他微微点头。仲苏一见舜英就想起舜华来,才觉在夜色朦胧之中,她们姐妹面目十分相似。

季甲擦擦满头大汗,低声问舜英说:“你看星象所示,大王还能支持多久?”

舜英细声说:“我看了几天了,紫薇垣中帝星暗淡,太子星加倍明亮,其兆不言而喻。只恐大王就在旦夕之间。”

季甲低声说:“不要让人听到。只说咱们正在极力祈祷就是。”

舜英又说:“老师,还有一事。我刚才见三台星中,主星微弱,似乎朝中大臣有人将在近日遭遇不测。”

季甲一怔,说:“你能确定是哪位大臣?”

舜英说:“其兆不显,尚要静观其变。我只能确定其人必在三公六卿之中。”

季甲低声说:“你可能看出其人之灾是疾病还是争斗?”

舜英说:“有一道白光从紫薇垣直冲三台,我想是王室与大臣争斗。”

季甲沉默良久才说:“这些话万万不要对别人提起。”舜英点头。

仲苏看季甲和舜英在一旁说个不停,又不让自己听见,觉得无趣。正要走开,一个甲士跑来说:“公子,大王要见太子和王后。”

仲苏连忙回到东宫,护卫太子去寝宫。王后姜氏也来到了。宣王对王后嘱咐几句,又对太子说:“我死之后,你将嗣位。你要勤政爱民,保境安国,凡事多和太师大宗伯商议。不可骄奢,听小人教唆,倒行逆施。若是不听我言,自己将有祸患不说,一旦危及宗庙,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慎之!”

太子答应。宣王闭目而死。太子放声大哭。姜我父和召虎也痛哭不止。哭至天明,大臣们得信了,纷纷身穿丧服入朝吊唁。姜我父和召虎扶着太子在宣王灵前即位,就是后世所说的周幽王。幽王立申伯之女为王后,儿子宜臼为太子。申伯因女儿而显贵,被加封为申侯。同时向四方各国传信,让诸侯们进京奔丧。

这天,仲苏在朝中执勤已毕,回到家里,见大哥伯虎没有回来,就问嫂子大哥去向。他嫂子是楚国公子的女儿,容貌美丽,性情直爽,对仲苏一向亲切。她告诉仲苏,伯虎去作坊看铸造兵器去了。仲苏闲着没事,就向铸造坊而来。

刚走进铸造坊,就听见锤声铿锵。地上到处都是铜料,锡料,工匠们全都赤膊,个个身体健壮。一个巨大的熔炼炉里烈火熊熊燃烧。仲苏一眼看到伯虎正站在炉前,正和一个年老工匠说的热闹。仲苏见过他手里拿着一个怪形东西,忙上前询问。

伯虎说:“你再看看,真的没见过吗?”

仲苏仔细一看说:“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们和俨狁作战时,俨狁人用的兵器。你铸造这个干什么?”

伯虎说:“这个兵器被俨狁人称为‘刀’。我在战场时就觉得它的刃又宽又长,手柄却短,很是合手。人劈砍之力,远胜击刺之力。我们用的戈,矛,戟,只是长大,既不灵巧,也不易杀伤敌人。我先铸造一批,在军中试用。”

仲苏说:“这刀虽然锋利,却不见得好用。俨狁人骑马作战,可以近身伤敌,而我们用车,兵器也必须极长。”

伯虎说:“我正是这么想的。我想学习俨狁人,不用战车,只让士兵骑马,用刀。再加以我们的排兵布阵之法,如此则我有他之长,他无我之长。”

仲苏惊异说:“骑马哪里有战车坚固?”

伯虎说:“战车虽然坚固,却笨重不灵。四匹马驾的战车车队,一旦被敌军冲散,很难重整队列。而一人独骑,则旋转自如。况且战车只能在开阔平整之处作战,若是道路狭窄坎坷,哪怕敌人挖上几个浅坑,就进退两难,只能任人宰割。我想建一支骑兵,作为冲锋及断后之用。你说可好?”

仲苏笑说:“大哥说好就好,我又不懂。你和朝中大臣们商议过此事吗?”

伯虎哼了一声说:“我和他们一说,他们个个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说什么我们乃是中华上国,岂能效仿蛮夷;又说骑马不能再穿这样的长袍,那么穿什么。我说不能穿长袍就穿胡服短衣,几乎把他们气死,说我数典忘祖,形同谋逆。我懒得和他们再说了。他们不用,我回到齐国之后试用。我对此极有信心。若是齐兵真能如此装备,则齐国称霸诸侯指日可待!”

仲苏钦佩地看着伯虎。兄弟二人走出作坊,仲苏问道:“大哥,城中各位公子可有动静?”

伯虎说:“有你大哥在,他们全都老老实实。”

仲苏笑。伯虎忽然笑说:“我忘了告诉你,我刚才看到你岳父大人,正在那边和工匠铸造给大王陪葬的礼器,他旁边有个年轻女子,见了我便羞得转过身去,头都不敢抬,不知是何人?”

仲苏大喜说:“是舜华!”伯虎笑说:“那快去看看吧。”

仲苏转身就走,来到礼器坊,一眼见到子平和舜华正在那里。他走上前,先深施一礼说:“仲苏拜见岳父大人。”

子平回头见是仲苏,又听仲苏还未成婚就叫自己岳父,这样恭敬亲热,更加喜欢。舜华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仲苏,也是喜出望外。仲苏看着她,欲言又止。子平看在眼里,微笑说:“你们去玩一会吧,不要耽误太久。”

仲苏脸红说:“遵命。”舜华窘迫不安,仲苏连声催促,她才跟在仲苏身后离开。工匠们对她熟识,一向喜欢她,此时见她羞怯之状,都窃笑不已。

仲苏仍旧带着舜华出了城,来到一条河边,沿河水漫步。忽然看见河岸边栓着一条小船,仲苏就解开缆绳,放船下水。两人上了船,顺流而下。这时暮色降临,天边晚霞如火,景色绚烂。舜华清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