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到来的时候,她开心地把她介绍给另两位客人,杜娟说大家见过的。青眉恍然想起从前带杜娟参加聚会,应该有过一面之缘。便把她推给她们,说杜娟这样的天使一样的人,最应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来,你们好好给她讲讲。又说自己要去为大家准备饭菜,让她们随便聊,水果零食尽管用,呆会好好尝尝她的手艺。

最令她满意的是,在自己的坚持之下,董淇再一次做出了让步,在原来要价的基础上又减了五分之一,把那块千把平米带门脸儿的地皮出让给她。那一回她和陈石双簧演得漂亮,他们夫妇在这上面向来默契。在董淇面前她做出诚心想要的样子,陈石一味地提出各种反对意见,两人争执着差点在老董面前闹起来。弄得董淇左右为难。关键的当口儿,杀出个“漂亮姐儿”,被她口口声声夸赞过的那个高助冯莹冒了出来,她可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了解完情况,三言两语撵着董淇拍了板定了音。这也算是遇到贵人相助,追根溯源还是自己有人缘,会说话,早早种下善根,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别人奉承自己是倾城绝色,尤其是来自同性的夸赞,更为难得。她肯出手帮忙——看得出来她小小年纪有些事儿上也能做得董淇一半的主——不能说跟自己当初递上的美言没有关系,确切地说有着很大关系。倒是陈石,事后又狐疑起来,保不齐选错了地方,他说。自己劝解他,不必杞人忧天,创业哪有不担风险的,把前次创业先苦后甜的情景一提。他也就没声气了。

她这样浮想联翩,左右防范,脑子有些累。放下思想包袱,她起身快步朝端着一大盘点心饮料甫从厨房出来的一个女教友走去,抓起两块枣糕,一杯奶茶,她需要补充些糖份以维持大脑的运转。

隔着栅栏门见到杜宇,陈石问你姐姐在吗。杜宇冷冷地说,出差,下午回来,你要找她直接打电话吧。陈石说是要给她送份材料,青眉已经和她联系过了,有人请她讲课。杜宇斥道,你们两个少拉着我姐姐招摇撞骗到处赚钱。陈石满口解释着:怎么可能,不过是朋友帮忙而已。再说我们也不缺这点儿钱。杜宇说那你留下东西走吧。陈石在门外楼道里急得就差低头哈腰了,涎着脸说:呵呵,开开门吧我的大小姐。看来你看不上那小子,熬了他一宿,那意思你心里就只有我了?

至于那些至关重要的房产证、存折等也都不知去向,他知道打听也是白打听。记得母亲曾透露过家中还有十几万的存款,估计已落他人囊中。鸠占鹊巢的局面已经形成,两对舅舅舅妈分别占领了一东一西两个主卧室,理由是操办后事方便,不必来回跑。趁累了一天的悲痛的亲人们齐齐去外面饭店用餐的时候,张少庭仔细搜索了一下每个房间,在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厨房杂物柜深处——他找到了母亲用于救急的一个存折,用塑料袋包着,余额显示尚有一万余元。带着这个不被人知的秘密,他等着他们回来。

陈伯义长舒了一口气,第二天又昂然出现在大杂院的中央,身上的疼痛一夜之间全消失了。

桌子上不是还有馒头咸菜吗,凑合着先吃两口。人没出现,陈伯义的声音直直地从半空坠了下来。陈石半开玩笑地说,您看您,为了房子的事我们跑了一整天,您就拿这个打我们。您好歹也应该拿块好牛肉犒赏犒赏我们。说罢冲站在一边的妻子扬扬下巴,笑起来。

报纸下面传来声音:我没别墅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比啥都强。你那想入非非的毛病克制点,等我的事妥当了你再犯。

忽然陈石被搡到了一边,一堆嘲骂扑面而来。“见不得这样的,不像个爷们。他妈的冲小姑娘耍蛮,什么东西。”看着曹大壮堵在了自己前面,杜宇垂下了头。着了一下子,陈石一个趔趄险些退到大门外面。他没有反扑,也不便再向后退缩,就站在原地,说让你们老板出来,非让他炒了你,非让你卷铺盖卷滚回老家,你个外地佬儿。曹大壮笑呵呵地成心仿着他的腔调说:还真对不住您,他呀,出去了,一时半会没法子听您吆喝了。陈石于是开始了无休止的成套的骂骂咧咧,把自小学来的胡同儿根儿尿泥一般的低级话铿锵有力而又飞快流利地喷射出来。

与妹妹的冷静相比,杜娟的几欲流泪、表情别扭的脸没有起到任何自救功能。庄岩决计要跟“知识”亲亲热热共舞一曲才罢休。杜宇一只手拨通了同学的电话,冯贝贝如从天降,她的到来起到了扬汤止沸的作用,先董淇撒开闹得欢实的小手,整个人僵化下来。她的一声甜爽的“郭局”,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同学。杜宇跑到姐姐跟前。冯贝贝也跟过去,“来,我先来跟庄区跳一个,听说庄区是跳舞专家,我跟您学学。”立在一个单人沙后面,本已羞恼尴尬的庄岩倒是利落地顺着冯贝贝铺好的台阶走下来,按着沙靠背的大手抬起来抓住了冯贝贝伸过来的柔若无骨的细手,伴随着曲子轻松地踩上了节拍,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生过,洒脱自如的动作让众人有些看呆。冯贝贝被带得飘然若飞,董淇郭银库和王好才又适时地鼓起掌来。

对姐姐很失望,谁也不理会,杜宇起身走出包间,到大厅的假山水附近的竹椅上坐下。脚下是玻璃地面,透过地面,可以看到底下水流潺潺,灯光闪闪,五彩斑斓的各色锦鲤钻来钻去,像一堆堆流动的宝石。有一条极大的红白锦鲤优雅的游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眼睛跟着它不停前行,直到它藏匿在石洞之内,她无聊抬起的目光停在了正前方,一间叫做“花砚”的包房门口立着的女子身上,那衣着鲜丽的女子在来回慢踱着步,打着手机,披散的长卷掩不住精美的面孔——底子好,妆也讲究,忽然她始终忽闪的目光和杜宇的触碰在一起,平静地向杜宇招招手,杜宇欲起身,那女子已经爽利地持着电话向她这边走来。踏上玻璃地面的时候,倒唬了一下子,杜宇蹦到了她面前,抓住她的胳膊,连声叫:在这碰面了,怎么一直也没音信了?那边冲着手机说声呆会聊,挂断。脸上演戏似的换了副表情,玉兰花瓣似的脸蛋上漾出甜蜜的梨涡,哎呀哎呀叫起来,诉说自己的手机丢了,索性换了号码,故此产生了失踪的嫌疑。“不过是陪我姐来玩。”杜宇解释。“你呢?最近好吗。同学们传说你在这边呆不住回老家那边去了。”

“是真名士自风流。”她称赞庄区长的风趣不羁,同时对丈夫表示出的一句带笑的小小疑问“原来你们都好这口”表示不屑,“我最看不上那些假正经,假斯文。我们是嘴上说得欢实际上什么都不做,不像有的人只做不说。”引得庄岩哈哈一乐。青眉借机把正题摆上来,庄岩说事情安排妥了,自己有个手下,有块地皮要出手,可以跟他打声招呼,你们得空去选选。

他的神态在青眉眼里散出一种柔和的光芒,长久以来她渴慕这种和蔼可亲春风化雨的态度,尤其是来自这种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长辈的态度,使她忘了吃饭,并且提醒吃饭不停嘴的丈夫先歇歇。两人一起赞成老人的观点。青眉说:正所谓君子争礼,小人争利。失去金钱事小,千金散尽还复来;道德礼仪丢掉了,这人就没救了,可是现世这类人太多了。杜老伯一再夸赞青眉夫妇这“两个娃娃”很聪明,尤其是青眉,透着机敏聪慧,这话弄得青眉心里暖融融更加受用,触到了最柔软细密的神经,竟致忽然落下几滴眼泪,坚称如果此生有杜伯伯这样一个父亲,人生之路将完美的多。

青眉问,你钱哪来的?陈石笑称自己挣的。看了看他笑眯眯的眼睛,青眉说,不对,你老实说。得知了向周迪卖画的事,青眉又喜又气,喜的是赚了钱,周迪财大气粗,打劫她一下也是应该的;气的是丈夫竟不早告诉她。听他解释因为这几天父母搬来住的事给混忘了,倒也合情合理,但不能轻易饶过,为警戒下次不再重犯,她要求把所得如数上缴。陈石倒也没多争执,真就如数把钱从裤兜掏出来,转到了青眉的小胖手里。只要求请客的时候得申明钱是他出的。

陈伯义说:您坐那歇会儿吧,大老远跑来怪累的,我这儿都有记号,我怕乱了顺序。这会烧水不方便,我就不给您沏茶了。

一番话说的青眉心里活泛起来,仍不放心:“这么多年除了年节也没怎么在一起呆过,对他们我还真不了解,你家那一拨儿,尤其是你爸那老头,好处吗?”

在他把这批“邪灵”运到自己父母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从甜梦中醒来,在阳光明媚的上午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兴奋地把丈夫喊过来,描述自己昨夜神奇瑰丽的梦境,此后她一再请许多熟悉的朋友分享这个梦,每次都会更加翔实一些,她不厌其烦地反复品味,因为这似乎是使她区别于众信徒或者说高于一般信徒的一个力证。丈夫耳中的那个疑似上帝的白胡子老头,到了梅子和约翰耳中进一步坐实了。出现在梦中的方式一次比一次隆重而繁琐,原始的说法已经在不断升级的版本中变得面目模糊了,后来听说这个梦境的人,仿佛看到上帝从天而降,也有人清楚的记得是破墙而出,有五彩的祥云踩在脚下、也许是金色的也许是白色的光芒在身后闪烁,头上的光环显然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因为是在有人提醒点拨之下,她才恍然回忆起来,但是那么明显的标志,应该比云彩和光芒更能引起视觉上的关注才对呵。小鬼们做出种种无谓的抵抗,最后在上帝伸出的巨大而充满魔力的手臂下,逃得无影无踪,他们跳着蹦着慌恐而滑稽地从窗子逃出去,活像遇到老虎的群猴,号啕着钻进了黑暗的枯树林,最终全部消失不见了,这一精妙的结尾部分可是确凿无误的,各新老版本基本一致。

“多少钱?”青眉捧着问,内外均如此精良的书册,肯定价值不菲。当得知是赠阅,不免心生三分惬意。

青眉又愉快地联想起另一桩打斗事件,咯咯直笑,声称这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是几年前在远僻的广告公司里生的,共同出演这出精彩武打戏的除了陈石和她还有顾青翼、顾青翼女友的哥哥申建东,以及陈石的一个好朋友。当时真是群情激昂,烈火烹油,追击、躲闪、惨叫以及皮带板砖擂肉,犹在眼前。

“你请客啊?齁贵的。李三、暴强他们又都各回各家了。”心情变馊了,声气丧谤起来。

他无力多说什么,叫了一声青眉,由着青眉数说,自己如何让大家找了半天,司机们都被动了,以为他掉进厕所冲到大海里了。他的心一阵悸动,下面的话就没太往脑子里去,无非是老高托丹丹安排的节目过于低俗,她和杜娟、周迪李三中途撤出,一为找他,一为到海边透透气。他们还顺道即兴吟诗,把杜老师逗得乐不可支。李三说自己少年时写过关于海洋的诗,很愿意让大家听听,“海洋用它无边的蓝色大手,抚摸着沙滩金黄的肚皮,沙滩上有了笑声……躺在身边低唱的如果是清澈的爱情,为什么咸苦是你的别称?假若没有浪漫、激情翻涌,你的味道为什么又像青春的泪水在流动?”青眉批评太假模假式,问李三是不是有一双蓝色的大手,周迪肯定是金色的肚皮。周迪做势喊打,青眉摸黑一面躲,一面喊出自己的作品: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大的让人觉得可怕。杜娟已经在暗夜里弯下了腰,沙哑的笑声听上去几乎捯不过气儿来。

大量的款项砸在了荒僻的郊区,志得意满的顾总经理在租来的地皮上一手盖起来的农家大场院一样的广告公司里当上了女皇帝,只处理大事务,剩余的时间是睡懒觉、和大量新交旧识吃喝玩乐,麻将可以搓到凌晨四点,然后再让负责伙食的员工开火做饭,各人捡想吃的点着做,青眉的最爱是将大块的五花肉白煮,出锅以后沾酱油痛快淋漓地吃,体重自然金圆券一般飞涨。“女皇帝”将走路看成了耻辱,从办公室到食堂、到厕所的距离都要由司机开着新购置的车子拉着去,她实在需要好好娇贵娇贵自己。也许是耽于快乐的事情而忽视了正业,借来的钱怎样花也不心疼;也许是公司的地理位置更适合开养老院或者圈养其它畜禽等经济类动物——那里的空气和山水的确是上佳的;也许是因为工资少的可怜没有人肯跟着他们长干,总之在青眉领导下,公司不是招不来客户,就是脱滑了员工,很快陷入泥沼一样的困境,举步维艰,下半年的租金也没有着落。某天晚上,躺在豁朗的领导宿舍的床上的时候,青眉向地毯上弹了弹烟灰说,眼下的状况就是这样了,咱们结婚吧。陈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要以实际行动向她表示,自己情愿跟她拴在一根绳子上,关键时刻绝不投林单飞。

杜宇忽然觉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进入了敷衍状态,嘴上嗯嗯啊啊,或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陈石没注意到杜宇的心不在焉,更没想到初次认识谈扯得未免太远了点。他总是喜欢逮住新认识的人详细讲述这些往事,一遍遍地把自己打回故境,有时候甚至忽略了对方的存在,唯一能达到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搞得心情很愉悦;如果再能看到听者艳羡的目光,那就更不亚于吃海鲜的时候还有红酒相伴。他依然侃侃而谈。又是描述怎么样机缘凑巧不费吹灰之力从银行贷到一笔款子,又是描述公司起步时如何艰难,如何硬撑苦熬,最后辉煌的时候又是如何日进斗金,“有不少客户现金结帐,没办法,不得不叫来银行的会计到公司现场办公,十几万几十万的,连着好多天。到现在帐户上还趴着一千多万现金呢。”杜宇一扭头,停止了耳朵的敷衍状态问陈石:“现在公司怎么样了?”“变瘦狗了。”陈石脱口而出。杜宇噗哧笑了。她知道现在市面上广告公司多如牛毛,生存空间挤迫。没想到这家伙对于自己的现状毫不讳言,这点痛快劲还算有点意思,于是又恢复了一点跟他聊天的热情。陈石滔滔不绝地像是和老熟人掏心窝子似地说他们已经把瘦狗转让给了副总,让这个没眼光的笨蛋把公司玩到坟墓里去吧。他可要好好充实充实自己,寻求朝阳事业来干了。诚恳地问杜宇有什么可推荐的好信息好项目。杜宇说自己在这方面是白痴,无法提供有价值的建议。

青眉不需要描述昨晚上的梦,以她脑子的运转度,举一反三很容易。那不过是青涩少年时代做过的几件蠢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