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桃色系布满墨绿波斯火腿纹的摊到卫生间门口,刚才青眉把手包甩在鞋柜上,在这块毯子上面一溜小跑。憋声瓮气的话语从那边传来:“随便坐,甭客气。我马上来。”暂时被留在门厅的杜娟忍着笑,选路标似地低头寻思了一小会儿,沿着一块大红色的向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客厅沙走去。陈石赶了过来,一把掸子在皮面沙上迅舞动了几下,“可以坐了。”食指在大理石茶几上抹了一下,举到眼前看看,桌面留下一个字母“i”,于是掸子又是一番忙碌地闪转腾挪。杜娟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掸子游走在一堵墙似的电视机、地炮一样蹲在两边的黑色音响、亮晶晶的西式酒柜、仿古屏风以及檀色摆设架上面。

她一度小心地向女儿打探原因,除了病的时候(做为病人本身也是值得同情的),自己哪里惹他厌恶?女儿或者直梆梆地告诉她:你不够温柔,他受够了你了。或者舒舒服服地笑着打她:这样不也挺好嘛,多自由啊,谁也不用拴着谁。可是她的不真诚的眼神明明透露着拿她耍笑的意思。最后女儿就会别有用心地支招:你也找老头,气死他。她以为自己真的没人追求?既然想看自己的笑话,就把领带上洒了烟草香水、比你爸爸年轻的老头领回家让你们瞧瞧,可是你为什么又气急败坏地栽人家想贪老太太家财的赃?难道没在身边长大,上学时为了你不走偏路数说教育几下子,就至于死结打到现在?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可惜自己没这个福气,倒是青翼遇事总跟妈妈站在一起——他的打小儿少挨打挨骂源自他的机灵乖巧,总是在大人们将手举起或者口头作之前及时地转变态度,认错讨饶。——而今也早已远走天涯了。青翼呵,初到加拿大的时候越洋电话打过来,倾诉到泣不成声,因为想念。诉说在码头装卸货物,体重骤减到所有衣服都可以裁成两件的体验,电话这边也跟着揪心呢。与其受这份苦,何必当初把人家的三十多万块钱轻易地借来胡造掉,又求三告四想方设法偷渡到太平洋的彼岸。你自己何曾落得什么,以至还要卖苦力,甚至朝一向牴牾的父亲开口要钱。目下母子两分,兄妹难聚,两岁就被撇下的小螺儿对于父亲的概念如此模糊,幼时看到胖胖的团脸男人一律喊爸爸。不见又是五年了,(总是五年,仿佛一个劫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蛰人心的五年,参不透的五年。)好在你已经翻身了,听青眉的语气,她更多地掌握你的近况,说是要赚了大钱才肯回来见我,不必,不必,咱们母子不讲这个,只要回来栖在我身边,哪怕是短暂的,也足够了。

脸红得跟桌上的蟹壳一样的暴强等大家平静下来,开口说话了:陈石不简单。大家听成了“着实不简单”。陈石边坐下边笑着说:献丑了献丑了。实际上主要是对着大家说的,猪肝色的脸上几乎辨不出嘴唇。“我老婆的嗓音很棒,什么时候你给出张唱片啊,暴老板,我们不行,留个纪念。”暴强痛快地拖着长腔:顾姐绝对没问题啦,包在我身上啦。青眉说:你别叫我姐,你看上去比我老多了。暴强干笑了两声。周迪来了兴致:那个什么真英是你们包装出来的吧?愣红了,连着两年的最佳女歌手奖,还有那个小丑一样的男歌手叫什么九牛的也火的一塌糊涂,人家都说暴总的公司专捧丑歌星……没说完周迪顾自没完没了地笑起来了。青眉接口说:奖还不是暴强说给谁就给谁,也就是他打个招呼的事。

“青眉,青眉?陈石,你用枕头把青眉的腰垫高一点会好一些。听见没有?”

那阵子歌厅正火,从前他通过同事认识了碧宸饭店王总经理,帮着清理了饭店后身空地形成的纷杂的无牌照小市场,就交上了朋友,他交朋友一门灵,后来就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整天整夜泡在碧宸饭店的歌厅里,困了累了就到楼上长期赊租的客房没白没黑闷头大睡。

青梅忙着跟早已摸过底的几个选目标近距离接触,对梁主任的话没往心里去。一开始入座就看好了位置,现在如愿地坐在四个相中的同学正中间,三男一女,基本上就是梁主任指的那几个资产过亿的大老板。青眉正在向他们普及风水与财富如何伴生的学问,她也是半吊子水平,从庄大成那里学了些皮毛,但是她口才好,善于举一反三,掌握的事例又多,讲得玄妙异常,引人入胜。说到自己汽车驾驶学校刚起步时如何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后来经高人指点,公司和家里一通大手术,找财位、改房门、加台阶、设置山水景观等等,还请了各路神仙菩萨,专门腾出一间净室供养,很快事业就起飞了。其中三人觉得青眉的描述如在眼前,恳挚可信。大地集团的老吕却提不起兴趣,青眉见他怎么也上不了钩,索性不再照拂,专心应对纳入她思路的听众。如她所料,这几个开始连连打听高人在何方,是否有缘会上一面。青眉好像接到几宗大买卖,但并不急于应承,说大师很忙,总有一些高官用他,酬劳不低。那几个人笑她看不起他们,青眉这才答应帮忙安排一下。

杜娟的手机响了,不太熟悉的号码。杜娟犹豫了一下接听了,传来清脆而热情洋溢,有点像电台节目主持人的女声,只是语稍快,听上去给人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那边已经开始进入正题了,她才辨认出是上次在龙淀湖认识的那个青眉。原来青眉通过张姐打听出杜娟所在的系开办了一个企业高层研修班,张姐参加了前一期的学习,有所崭获,而杜娟负责讲授其中一门较为重要的课程。青眉想通过她深入了解具体情况,然后决定什么时候报名参加。她在电话里说:自己做事向来要先摸底儿,对于人和事都如此。从来都很细心谨慎。杜娟不由得瞟了一眼旁边无所事事东瞧西看的妹妹,你就是欠缺这点好学精神。青眉简单问了一些课程安排的情况,又问学费能否打折,接着要求杜娟把眼下自己要加入的这个班级报名成员的背景挨个儿绍介绍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外地人多本城人多?有多少名人?算得上大企业家的有几个等等,因为要摸底。又嫌电话说不清,问杜娟人在哪里,恨不得马上过来当面谈。杜娟说自己有事,况且哪里记得住那么多成员都是何许人。但是青眉听说只是陪着堂妹在散心,更坚持要见上一面,记不住也没关系,她可以跟着杜娟去系里查询。架不住电话里传来的一股股热浪——那边已经由春入夏,杜娟答应下来。

“你个老东西房钱还是我给你出的呢。”

青眉显然意犹未尽,自言自语算计着省了多少费用,“省下来的就是赚的,对吧。”她在询问丈夫,更多的仿佛是和另一个自己分享揩油的乐趣。

直到把车开到周迪家楼下,他还在琢磨着需要“小心”什么,那感觉不过是听到小孩子的一句威胁话,比如稚气未脱的“打死你”什么的,尤其是事情毫无悬念地摆平之后的现在,这种感觉得到了加强,近乎可笑的威胁。走到一屋子女人当中的时候,他已经轻松自如地想要飘起来了,当青眉看着他的笑容说找关系的事肯定处理的不错的时候,他点点头,由着青眉向包括保姆在内的几个女人做广告,让她们社会上有什么问题只管找他,他路子广,熟人多,手到擒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陈石环视着冲大家笑笑,问李三怎么不在,周迪说下县到矿上盯着去了。看到周迪的母亲也在,便笑哈哈地凑上前去搭话。

“段姨,您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地段,上风上水,您算是得了女儿的济了。福气啊。”逗老太太开心,陈石很拿手:“周姑娘又漂亮又能干,更主要的是知道心疼娘,给买了这么好的房,真叫豁亮,比我们两口子住的地方气派多了。”

“她打小这样。”段姨翘了翘嘴角,手向客厅的东北角指指:“这不,又胡买,非叫人送来个红木榻床,哪儿还有地方摆?”

“进门就看见了。我瞅瞅。”陈石说着从沙里站起来,大步走到那方木榻前坐下。向凑在饭厅餐桌前与青眉、杜娟聊天的周迪问明价钱后啧啧生叹,第一,好虽好,还是买贵了。当初若找他,划掉四分之一的价还是有把握的,他这方面有熟人(青眉条件反射般迅对他所说的这一点做了辅证);二是坐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不如真皮沙舒服,也许躺着会好一些,但是得多铺几层垫子什么的。在他心里,无论坐在哪里都不如他的汽车驾驶座舒服,肚皮因此变成锅底也无所谓。

听周迪说在自己进门之前,青眉已经认段姨做了干妈,陈石就势问道:“段姨,您这胖女儿的情况好解决吗?”“不算什么大事,这丫头命好有福,可惜生辰不太对,四月初八,日子太大,压不住,注定年轻时比常人多病多灾的。不碍的,遇上我,拿一拿就好。”段姨说着话,点上一支烟,抽起来。大概因为还不是太熟,眼睛始终没有直视过这个莽撞毛糙劲没褪干净的中年人。细碎的烟灰头皮屑似的飘下来几点,落在她藏青色的裤子上显得很醒目,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没有用手去掸,只是慢悠悠地把烟向烟灰缸里弹了弹。陈石注意到她枯干的手背上有几道明显的青筋,不禁想到“女人手如柴”这句话,倒是有福气的手。她说的拿一拿,不晓得怎么个拿法,是不是就用这双草耙子一样的手来拿呢?拿哪呢?肚子?脑袋?

老太太仿佛回答他的心问,到时候让他在边上盯着,自然要用到他。接着老太太吩咐带外孙子在门厅玩的保姆去厨房看看厨子准备的怎么样了,时候委实不早了。“没别的,随便吃点面条。自家做的,也就是个干净。”陈石笑嘻嘻点着头,正合他的胃口。这边过水面已经66续续上了桌,令陈石有些意外的是,面只宽细两种,卤子菜码却上不完了,麻酱、炸酱、鸡蛋西红柿、茄丁、榨菜肉丝、青红剁椒、香油蒜泥、炝花椒水、黄瓜丝以及各色豆子、萝卜丁、蘑菇丁和各种水焯时蔬,大碗小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周迪的意思吃饭就是图个人多热闹,并且不允许生有人抱怨吃不上自己喜好的那一口儿的情况生,大家可着劲敞开吃,才叫香甜,她看着心里也觉得高兴。陈石于是敞开吃,桌上只有他一个爷们,他要以实际行动响应周迪的号召,把各种卤子都尝遍。青眉埋下头来紧随其后,表现出一贯的夫唱妇随,步调划一。杜娟吃了一小碗茄丁的,便放下了筷子,从桌上的摆着的面巾纸盒子里轻轻抽出一张,半低着头擦了擦嘴,说道味道不错,大家慢用。脸始终对着饭碗相面的夫妇俩受了影响,想起来是该把碗放下赞美几句了。“要不说,别人家的饭就是香,连小孩都这么说。”青眉总结着,推了推丈夫,叫把香辣肉丁替她拿到眼前头来。又带点责备的口气地催杜娟给老太太和周迪点面子再吃些,杜娟只好退下席,坐到榻上去。

嘴角沾着褐色的炸酱,青眉坐在车里动情地夸奖这顿家常面条让她吃得实在太满意了,一向挑剔的胃口被搞得服服帖帖,莫非干娘在饭里施了魔法?接着又动情地称赞了干娘一番,她喜欢这种背后说人好话的感觉。一团纸在干娘干枯的手上忽地燃烧起来,干枯的手推在自己的背上,片时四股暖流涌向自己的手脚——她的脚冰凉了很久,三四十度的天气也不敢像前些年那样光脚在地板上来回走,她很怀念那种无拘无束松快自如的感觉。现在她的足下还微热,她为此快意。杜娟也应该试试,她提议。杜娟坐在后面笑着答应着,说自己到家了。四肢舒泰,肠胃餍足,乏意袭来,青眉要去杜娟的床上休息一会。

青眉和杜宇对了个正脸,一迭声夸开门的姑娘长得跟画儿似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跟姐姐杜娟一样气质脱俗——在上楼的时候杜娟已经向她做了交待,妹妹暂住在这里。杜宇一脸困惑地看了看第二个进门的杜娟,向她寻找解释似的。看到第三个进门的人时,不觉诧异了。姐姐像一只细脚鹭鸶,夹在一只肥嘟嘟昂阔步的火鸡和一只松松垮垮的兀鹫之间。“火鸡”没有接受“兀鹫”换拖鞋的意见,已经大大咧咧地倒在自已刚刚爬起来的小床上,她似乎很有把握那张小床不会坍掉而致使她也跟着倒霉。那张床突然哼哼起来,仿佛向杜宇出求援的信号。“兀鹫”换好拖鞋溜进了洗手间。他的表情变化真快,惊讶还没在那张棕色的脸上站稳,常见的、客套的笑容就把它挤跑了,完全是初次见面才有的态度。看来除非她先打破“闷葫芦”,他决意不会当着大家道出:“好久不见”这样的冒险话。

陈石来到客厅以后,杜娟简单为他们三个做了介绍。青眉躺在那里向新朋友笑着招了一下手,就势拿起枕边的书翻起来,嘴里不闲:好书,你这地方快赶上孔夫子家了。几分钟后,找了个借口杜宇走出家门。“火鸡”的鼾声已经在她身后小小的一居室有节奏地播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