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忙着跟早已摸过底的几个选目标近距离接触,对梁主任的话没往心里去。一开始入座就看好了位置,现在如愿地坐在四个相中的同学正中间,三男一女,基本上就是梁主任指的那几个资产过亿的大老板。青眉正在向他们普及风水与财富如何伴生的学问,她也是半吊子水平,从庄大成那里学了些皮毛,但是她口才好,善于举一反三,掌握的事例又多,讲得玄妙异常,引人入胜。说到自己汽车驾驶学校刚起步时如何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后来经高人指点,公司和家里一通大手术,找财位、改房门、加台阶、设置山水景观等等,还请了各路神仙菩萨,专门腾出一间净室供养,很快事业就起飞了。其中三人觉得青眉的描述如在眼前,恳挚可信。大地集团的老吕却提不起兴趣,青眉见他怎么也上不了钩,索性不再照拂,专心应对纳入她思路的听众。如她所料,这几个开始连连打听高人在何方,是否有缘会上一面。青眉好像接到几宗大买卖,但并不急于应承,说大师很忙,总有一些高官用他,酬劳不低。那几个人笑她看不起他们,青眉这才答应帮忙安排一下。

杜娟不追问,抿嘴笑笑,喝茶。眼睛没放过杜宇,长长的阴影移开了半仰着的白得透明的脸向两边散去;深褐色的双眸对着鼻尖聚焦,嘴角的翘意还没全收。这可爱的嘴角,见到自己的时候常常是上扬的,现在翘的有些费力似的。生活总会一步步把人的一切都变成一种下坠的状态,慢慢的,眼角、嘴角、脸颊、双臂都像挂上了隐形砝码,不断加码,最后连身高都会下坠。

“你个老东西房钱还是我给你出的呢。”

“大成,又在哪儿感应呢?”她以一种十分惬意的姿态把自己堆在客厅沙上,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拿着遥控对着电视屏幕瞄准儿。她打算约对方到自己家里来,对方告诉她已经约了人去龙淀湖“测事儿”,倒请她不妨一起过去详谈,青眉就开始饶有兴味地打听起问测的人来。

带着点沮丧和遗憾,陈石把原来的计划顺水推舟转让给了冯贝贝。当把半醉的“班花”带到郊外久已不住的自家房子里,借着酒力按倒在他和青眉那铺满澳毛毯子的大床上的时候,看着她欲拒还迎的样子,肤色和奶白的羊毛不分你我,一头浓浓的长泼墨一般放肆地浸染了小半张床。陈石想这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到手的这块熊掌倒也肥美可口。

“你结过婚了,满好,我讨厌‘青瓜蛋子’,已婚男人才有成熟魅力呢,至少会疼人。”冯贝贝的直言快语让他很放松。“你喜欢老的?”陈石问,再次得到肯定答复后蹦豆子似地突然说:“那你别叫我陈哥了,当我女儿吧。”声音又小又快,她有些吃惊,但是陈石惴惴不安地笑着央求她,那表情分明像是个朝大人讨要零花钱的孩子,担心遭到厌恶而被严辞拒绝。缓了缓,那张轮廓美丽清晰的脸上重又挂上了笑容。“你们没有孩子吗?好多和你同龄的,孩子都在玩初恋了。”“那她也得能生啊,鸡肥了还不下蛋呢。”陈石无奈地回答,好像在认自己犯下的错,她倚在他怀里手抚弄着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揪着脖子上的皮,鸡皮一样的质感吸引了她:“那你家的那只有多肥,你有特殊癖好啊非要娶个不下蛋的肥鸡。”陈石有些不悦地辩解:“胖是胖了点,她还是很漂亮的,还相当有才华,你看这房间的装修,都是她一手设计的,好多人都夸又大方又气派,又古典又现代。我们认识的那会儿她没现在胖,现在看也算是个美人儿。大前年我们一起去西安我二舅家,我二舅是那里数得上的人物,弄了个车队接送我们,到了华清池,一进门里面的员工都笑着冲我老婆喊:杨贵妃来了,杨贵妃来了。你说说,她不算漂亮吗?”说完这些,陈石就势把西安之行的几个亮点抖搂出来,除了吃喝各大名酒楼、游玩各处名胜费用全免,还亲身下到秦始皇兵马俑的坑道内,那可是国家元级待遇啊。至今不忘那些陶俑器宇轩昂,他这样的个子才到人家的腮帮子,现代人身高看来是普遍退化了。

“问你为什么和她结婚呢?”冯贝贝轻轻掐断他的话头儿,把他引回自己一心想刺探的问题上来。陈石说你先等我说完那次旅行再好好讲给你听。她不许,陈石也就把兴趣调整到自己的姻缘上来,用一种自己也感到有点尴尬的语气讲着,不过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忘了尴尬别扭这回事。

陈石辞掉城管这份工作的时候已经将近而立,原来的差事觉得挺拴人没混头,开美店、冷饮铺,都是没半年就关张,并非不赚钱——那时候随便做个什么生意都能挣钱——是觉得没意思,具体想追求什么自己也不甚明了,反正不是这几个小钱儿,那心境颇有些游走在未庄的阿Q为生计出外求食时的劲头,“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索性由着性子在社会上混一阵子再说,相比工作,胡混更像是他的本行。老本吃完了,找父母要,找已经参加工作的弟弟借,再不就蹭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反正他们也蹭过他。

那阵子歌厅正火,从前他通过同事认识了碧宸饭店王总经理,帮着清理了饭店后身空地形成的纷杂的无牌照小市场,就交上了朋友,他交朋友一门灵,后来就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整天整夜泡在碧宸饭店的歌厅里,困了累了就到楼上长期赊租的客房没白没黑闷头大睡。

有一次又是泡了很久,三个人光嘉士顿干掉了七八瓶,也不清楚腕上的表针指的是早上八点还是晚上八点,大厅里没几个人。恍惚看到进来一拨花花绿绿的男女,进来就开唱。他们是很少唱的,就是喝酒、想办法结交入眼的姑娘、偶尔打打架、跳跳舞什么的。对于这伙人他们也没在意,一男女声对唱让他们耳朵一激灵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台子上去。原来是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那儿现了宝贝似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深情款款地对唱着。那个女的大概特意为来这里置办了行头,镶满宝石蓝珠子亮片的夜礼服长裙在彩灯下熠熠生辉,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浑身散着蓝色光芒的海狮立在黑色的礁石上幽婉地吟哦,背后的大屏幕适时地播放着浪花滔天的画面,以示歌中的爱情大海一样汹涌澎湃。在陈石眼中,丰腴性感、野性而又温柔。乌黑的头烫成电话线一样披散到肩膀上,涂满了晶亮的胶,——是当时最时髦的型。举手投足完全是明星的做派。后来他才知道她曾经获得过全市歌手大奖赛的冠军,奖金一千元并抱得一个电饭煲。一个专业美声男歌手,被她这个非专业挤到了第二名的位置。

“操,这一对熊人嚎得还真牛逼,尤其是那个母的。”陈石的一个哥们冲他和另一个同席嚷嚷着,这时候他忽然很反感他的臭嘴,好像这个哥们讲话向来不带脏字似的。但是后来也感谢他,没有他,“女歌星”也不会走进他的生活。那哥们忽然尖着嘴吹起口哨来,觉得不够痛快,又噌地站起身幅度很大的快拍着巴掌,身体东倒西歪。又一声拖着长长尾巴的“操!”从不远处向他们这边逼进,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出这声音的人是敌是友,这悠长的一声叹词又是个什么信号。还有四步远的时候那个瘦长影子突然连珠炮似地开了腔:一听口哨就知道是你,跟大妞子放屁似的,妈的鼓个掌也不知道是喝彩还喝倒彩。你个傻冒张麟致。当陈石和另一个哥们屁股抬到一半的时候,“傻冒张麟致”快活地离开座位,亲热地大叫“操,是你呀孙棒子,还活着呐?”然后热情地向陈石他们做着介绍。是他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爱吃煮玉米,爱没事藏个塑胶棒在袖筒里以备遇上仇家,所以得名“孙棒子”。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通,弄清了彼此的近况,然后孙棒子把他们三个人带到那群男女呆着的角落里。

迷人的“海狮”正端坐在沙里呷着杯中的红酒,看见他们过来,抬眼妩媚地笑笑,嘴唇真是跟樱桃似的,又小又红。和她对唱的那个男的从体型到面目都和她有几分相似,紧挨着另一个漂亮姑娘坐着,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搁在那姑娘的屁股后面,孙棒子和张麟致分别热情地把自己的团队介绍给对方。三个人才知道女歌手名字叫顾青眉,跟她外貌相像的男歌手是她的哥哥顾青翼,个子不高比妹妹还要富态,那个紧挨着他的苗条姑娘是他的女朋友申少红,他能装下两个半她。

顾青眉对张麟致一见倾心,这一点她毫不矫饰,无论是眼神笑容话语动作都昭示出来,似乎担心大家看不明白似的。张麟致的确是一表人才,除了因为年轻身上肉还没长结实,显得有些单薄,外表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高高的个头儿,清冽的肤色,乌眉星眼,不动不说话,给人一种国产电影中正面小生的印象。在众人起哄撺掇之下,两个人还玩了一次换杯喝酒,谓之间接接吻。孙棒子和顾青翼两个闹得最欢实,顾青翼那股开心劲好象被调笑的是别人的妹妹一样。陈石也跟着玩得挺高兴。

两个小时后,张麟致把陈石和另一个哥们关在客房外面,在门内喊着让他们爱上哪上哪,最好另找个地方蹲一夜去。然后假模似道地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上,漆黑的眼睛忽而抬起忽而垂下,跟青眉谈论起《如歌的行板》来。

“就象趴在水床上一样。”难兄难弟问起他们走后的情况,张麟致绘声绘色地讲道。说得陈石心里直犯痒。但是,她再来找他的时候,他总是光着膀子三步两步窜到浴室里,让兄弟们帮着招架。或者估摸着又要来找他,提前开溜,连着好几天销声匿迹,连兄弟都不知会。

她表现得挺执着,实际上她就是想要个痛快话,并不要求他托起她的终生什么的,在她的价值观里也没有谁吃了亏这个概念,甚至她还觉得自己稍稍占了便宜。但是几回闭门羹让她吃得堵心,拧劲一上来更坚定了找到那个小白脸的信念,一吐为快,哪怕爽性打上一架。陈石知道小白脸始乱终弃的老毛病又犯了,对青眉的心思也有所体察,哄骗她的时候不免为自己的缩头哥们感到丢脸,巧妙安排了一个机会让她破门而入在浴室里堵住了要找的人。张麟致当时没来得及穿衣服,瘟头瘟脑的样子让她懒得骂,更别说动手了。这样的可怜虫,她是难以把他列为对手的,甚至怜悯起来,最后成了电影里的大侠,大手一挥,放孱弱的三流对手一条生路。倒是因为跟陈石的默契配合而对他心生一缕好感,男人的确不能看外表,这个模样糙黑的陈石,浓眉小眼,粗衣布裤,相形小白脸,显然多几分爷们气概。

没两天张麟致就消失了,比以往消失的时间都长,后来从别的朋友口中得知,他父亲托人给他安排了正式工作,在离家很远的山区,老老实实上班了。紧接着另一个哥们也跟自己的女朋友到市中心开面馆去了。

巢一空青眉就搬了进来,她告诉陈石她在电脑城的摊子不想干了,太累,起早贪黑,自己内外一起抓,跟她合作的哥哥营业的时候像个没笼头的野马不见踪影,结帐的时候像过去的地主老财一样摇头晃脑准时现身,然后找各种理由把帐结到自己的裤兜里。她妈妈付美文还说:自家赚钱自家花,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她打小就公然偏疼儿子,有这样的妈,她也不想在家呆着。她决心不干了,给房东打工同时还得给顾青翼打工,简直是干烧王八——憋死了。就算顾青翼不来劫财,这点收入猴年马月才能让她财?住上大房子?开上好车?再像从前那样携着十万元钱去美国旅游?记得她和几个同行在洛杉矶下了飞机,海关的老美用一种怀疑的语气询问他们来美国的确切目的,其他人没来由地气势上先矮了三分,一个个嘴里含着个热茄子似的用半吊子非母语支支唔唔掰扯不清,她当即用流利的英语掷地有声地告诉那个鹰钩鼻子:我们是来这里消费的!鹰钩鼻子没再罗嗦。

佩服她的果断大气的同时,陈石不由得钦羡起来,问起十万块钱的出处。青眉答:老头子出书的稿费,叫我拿来用了,他知道也晚了全花光了。陈石进一步了解到她父亲顾西是汉陵大学的教授,出版过几本教材书,打心眼里更加仰视起来。享受“水床”温暖舒适的同时,陈石也在考虑着有什么门路可以像她说的那样大财。大财需要大成本,自己现在是负资产,她的摊子折变了也值不了仨瓜俩枣。但是她信心十足地说,只要看准了做什么,撞大运我也有本事把钱找来,你等着吧。如有神助一般,果然很快拉到了一笔他们所需数目的款子。据她自己说,除了手腕高明、巧舌如簧,主要还是凭了自己这张写满福气的脸,她拐着弯认识的那个银行信贷部负责人说看见她就觉得有缘,又听说她家是书香门第,认定她是个诚信之人。洋式快餐的餐桌上就大功告成了。款子到帐,陈石也就相信了餐桌说。渐渐地,再向人提起此事,就成为自己老婆值得夸耀的一件战功。

大量的款项砸在了荒僻的郊区,志得意满的顾总经理在租来的地皮上一手盖起来的农家大场院一样的广告公司里当上了女皇帝,只处理大事务,剩余的时间是睡懒觉、和大量新交旧识吃喝玩乐,麻将可以搓到凌晨四点,然后再让负责伙食的员工开火做饭,各人捡想吃的点着做,青眉的最爱是将大块的五花肉白煮,出锅以后沾酱油痛快淋漓地吃,体重自然金圆券一般飞涨。“女皇帝”将走路看成了耻辱,从办公室到食堂、到厕所的距离都要由司机开着新购置的车子拉着去,她实在需要好好娇贵娇贵自己。也许是耽于快乐的事情而忽视了正业,借来的钱怎样花也不心疼;也许是公司的地理位置更适合开养老院或者圈养其它畜禽等经济类动物——那里的空气和山水的确是上佳的;也许是因为工资少的可怜没有人肯跟着他们长干,总之在青眉领导下,公司不是招不来客户,就是脱滑了员工,很快陷入泥沼一样的困境,举步维艰,下半年的租金也没有着落。某天晚上,躺在豁朗的领导宿舍的床上的时候,青眉向地毯上弹了弹烟灰说,眼下的状况就是这样了,咱们结婚吧。陈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要以实际行动向她表示,自己情愿跟她拴在一根绳子上,关键时刻绝不投林单飞。

“丫头,别光浑身上下地揪我,又痒又疼还酸了巴叽的。你倒是认不认啊?”陈石扒拉掉冯贝贝嬉戏在他泳圈一样的腰上的手,问。“认什么啊?”冯贝贝回打了他的手一下。陈石又把刚才的要求提了一遍。冯贝贝笑着俯在他耳边喊了他一声“爸爸”,陈石耳朵里一根丝线痒痒地牵到心尖上,颤巍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