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诤言眼底满是失望,却不知如何劝慰,只得轻叹口气出了书房。

春日艳阳,日头正好。帝梓元不愿拂了他的兴致,正好也想去散散心,便搁了政事随他同行。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永远都是那个丝毫不细致半点不熨帖的哑巴丫鬟诺云。

她的儿子还只是太子,她尚不是太后,亦用不得“哀家”二字。如今帝梓元想见她,甚至只需要派个太监总管来传口信。

“众卿都听到了?”帝梓元缓缓起身,行到韩云身旁,望向石阶下:“江云修,你心术不正,汲汲营营,构陷朝臣,愚弄朝堂,万死不可恕。本王不杀你,但京城刑狱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你这一生,都只能在牢狱中看着本王治下的大靖如何繁荣昌盛,却永不可踏足一步!来人,带他下去,打入天牢!即便将来大靖大赦天下,此人亦永不可赦!”

嘉宁帝睁开眼,他摆了摆手,赵福躬身退出了晋北阁。

皇城,绮云殿。

先说考场调换试卷一事,这次恩科考试里有个汝阳考生名唤江云修,算是大靖近几年来数得上名号的才子,来京城短短两月,其辩才之能响彻帝都,曾有人言以他之才必入三甲。春闱过后,不仅是三甲,他连末流也未能上,红榜刚揭的那几日,不少人扼腕叹息,叹其时运不济。江云修是个相信自个儿文采的人,性子又执拗,不信自己名落孙山,央了收藏考卷的崇文阁馆员替自己拿出考卷来瞧瞧两位主考如何评价自己,却不想拿出来的那份考卷虽署的是他的名,却根本不是他作答,亦不是他的字迹。

韩昭看见他眉一皱,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兄身边的红人。怎么,你要给这小子说情?”

太子韩云年仅六岁,虽有右相启蒙,但学识明显够不上入崇文阁,不过这后门走的太强硬,让人无话可说。

右相若有所思,龚季柘却面有犹疑,道:“殿下,历届恩科都会选出一位崇文阁大学士为主考官,臣……”

这一问,不是洛铭西私心而问。十二年筹谋,追随帝氏之人遍布天下。如今帝烬言身份明朗后,更换门庭改投在靖安侯府门下的文武朝官勋爵世家,哪个打的不是从龙之功的主意。若是帝家从头到尾要的只是短短十年的摄政之权,往后又有谁敢会效忠帝氏

出乎所有人意料,储君的丧礼由宗室中最德高望重的齐王一手操办,却缺了最该出席的两个人。

吉利颔首,“殿下一个月前令人潜入云景城,在十二根守城石柱下埋满了炸药,攻城前殿下会炸城。”

原本应该戍守邺城的靖安侯君杵着个大活人在这,那太子如今所在宋瑜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除了被鲜于焕十二万大军包围的邺城,根本不作他想!

“赵福,下去吧,这些准宗师入西北前朕就已交代过他们该如何做,诛杀帝梓元之事你不用再过问了。帝梓元……”

温朔沉默地望着雪地上的两人,双眼泛红唇角紧抿,垂着的手轻轻颤抖,望着帝梓元神情里带了一抹失而复得的庆幸。

骤失兄弟兼臂膀,莫天大恸,合棺之即以北秦王侯送葬之仪亲自为连澜清扶冠,无意间触到其胸竟发现连澜清尚存一息。明明那一剑穿胸而过,回天乏术,连澜清在回程之前便已停止呼吸。

远处马蹄声响起,一骑青衣飞驰而来。

连澜清迎上李忠癫狂的眼,声音清冷,“你杀不了我,何必螳臂当车,自毁性命。”

“梓元,我不能让安宁死不瞑目!”韩烨猛地打断帝梓元,声音莫名冷沉,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这场让安宁连命都丢了的战争只落个议和的下场!”

离了内堂大院和连澜清的视线,莫天又变成了那个万事在握的帝王,闲庭散步般朝拉着帝梓元朝梧桐阁而去。

念及此,帝梓元低声朝外吩咐:“长青,转道向右。”

“将军不必拘小节,唤我君玄即可。”明明君玄连眼都未抬,可她偏偏只听了一个字,就知道了连澜清的窘状。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帝梓元终是气不过,嘴张了张,攒了一点底气,正准备开口……

嘉宁帝并不知道,云夏之上有两个帝家,此消彼长,共生存亡。

二十年前韩子安和帝盛天如彗星升空,威震云夏,有此二人在,谁能撼动大靖一寸山河?

停歇了战歌号角,一年后的青南山重回安乐,可这和平之景是安宁用命换来的。

“帝家近来如何?”

虽遇君已晚,终生成憾,但你所想要的天下,纵耗我一生之功,也会奉于你手。

为一人倾尽天下是喜欢,为一人放弃天下是爱。

这大抵就是当年帝盛天最想对韩子安说的话。

即便数十年已过,韩烨在明白了这番心意时仍不能不动容,他看向帝盛天,声中已有哽咽之意。

“老师,这些话,您对皇爷爷说过吗?”

帝盛天难得沉默,许久,她笑了笑,“我说了,你是唯一一个问我的人。我这一生跳出世俗,为所欲为,凡我所想皆能有,凡我所愿必能达。唯有他,终我一生无法再进半步,可我帝盛天这辈子,从不后悔遇见韩子安。”

“韩烨,我和子安从一开始便已错过,终生只能为友,可你和梓元不一样,不要轻易放弃这世上最能让你无憾的人,也不要重演我和子安当年的遗憾。”

韩烨眼中现出一抹挣扎和痛苦,他握着茶杯的手收紧,极艰难才开口:“老师,太迟了,我回来的太迟了……”

“太迟?韩烨,你凭什么会觉得太迟。”未等他说完,帝盛天已然开口:“你十年都能坚持下来,何惧如今区区三年分别?你十年相等,十年相护,甚至不惜为她差点殒命于西北……这桩桩件件,她又何曾不知?”

“你目不能视,武功全失便不敢再回她身边,你又可曾想过她的感受?今日国婚,你既喝得出这是她亲手泡的茶,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心意?韩烨,你眼睛瞎了,心也瞎了吗?你当我帝家女儿没心没肺,不知情之所钟吗?”

帝盛天冷声叱喝,手一挥,石桌上的画卷被拂开。

画卷上冰天雪地之景跃然而现,苍茫山巅,尸骨遍野,鲜血成河,炙火直冲天际,那孤孑而立的身影更是萧索悲凉,这画分明是三年前云景山上那惊天一战后之景。

但纵风雪冰凉,战火咧咧,身影孑然,都不若那一头半白之发让人触目惊心。

不待帝盛天开口,韩烨已经伸手拿过画卷,他徐徐展开,墨瞳中惊涛骇浪,似是不敢置信。

“三年前的云景山上,如果不是烬言表明身份拦住了她,恐怕那时候她就随你一起跳下山崖了。”帝盛天的声音淡淡传来,“她不过才双十年华,却一夜之间华发半百,韩烨,你一心赴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你留下来的帝梓元会变成什么样子?”

帝盛天起身,背对着韩烨,透过涪陵山低低皑皑的飞林,眺望山下宫里昭仁殿的方向,“这世上,活比死难,留下的人比逝去的人更痛苦。不要等到真正失去了才来后悔,你能活着回来是老天对你们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