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觉得,她那心不该如此坚强,在即将忘却的时候,再一次去直面那已掩埋的伤口。也许会再伤得血淋淋,再痛得体无完肤,也还是选择去铭记。他有些后悔了,他怕她哭泣,那种睁着眼睛无声地流泪,是她不该学会的坚忍。那双太澄澈的清眸,仿佛能吸走他灵魂的瞳孔,能清亮地倒影出草原,蓝天,青山,绿水,甚至是人心,似一泓清泉,能看进人心底的眼睛,他怕会浑浊地下起暴雨,滂沱不止。

第二天天色微熏,瀚宇便在凝梵的院子里等候,看凝梵出来,便只是转身顾自去了。

“镜花水月?镜花水月!”似想到了什么,无心婆婆连忙跑回石壁,从石壁中央的暗格里取出一本书,书是羊皮制成,仅只两页,上云:“镜中花兮花非花,虚幻浮华;水中月兮月非月,涟漪织梦。近于咫尺兮远于天涯,触手难及兮虚虚实实。”

“那天你不是在蛇园么?”千荨热热呼呼地凑上来问一句。

“哦。梵儿,没事。相信爹爹和娘,还有毒老,你姑姑。这事还是得向毒老问个明白。”

任凭凝梵这记性怎么好,这回房的路堪比草原上漫游,如若不是有人带到了安宅,然后又有丫鬟领她回自己的房间,这乌漆抹黑的,自己哪儿看得清什么标志性的东西能记记。

云纱漫开,霏羽俯身依礼在堂前叩首,还未抬头,随着司仪又一声“奉茶!”,霏羽接过沫香手里的茶,先恭恭敬敬地奉给安主。“爹。”转身又给安夫人奉上茶,“娘。”

“这。。。”九娘一愣,突然想起自己那宝贝徒弟,竟开始为难起来。

“嗷呜—”这简单稚嫩的声音竟代替千言万语,千荨转头,毛茸茸的小爪子已经懒懒趴在他鞋背,纯白上霸气地印上一个黑乎乎的大梅花。

“千荨,你去找毒老,速速到沧浮堂来。”说完,已如清风穿柳,进了沧浮堂。

“什么毒?这狗怎么能死这么惨?”

金色阳光还在同浓雾争斗,只有微弱的橘红印在晦涩阴云迷雾上。霏羽能清晰听到,周围的秃鹫的嘶鸣和翅膀扑腾的风声。她甚至能感受到,那隐藏在草丛里,一双双锐利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准备分一杯羹。

凝梵弱弱地摇摇头,此时时间是凝滞的冰珏,将她束缚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回忆的洪流冲刷出最狰狞的真实来,她是无力的芦苇,是苍白的水鸟,飘荡在命运里。

“那。。。。”

娘死的时候,胸口就是刻着这个铭文的剑,爹死的那天,那个男人手里的那把剑上,也是这个铭文!记忆似乎玩笑般变得格外清晰可见,也分毫不差,如此触手可及的恶梦,醒不来也睡不去的折磨着她。

“梵儿?”所有人都还怔怔地等待着凝梵的回答,可她只是如一潭静默深渊之水,不起波澜,却暗潮汹涌。

只是一瞬,所有人都突然僵硬了脊梁,觉得空气都冰冻了,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气压迫着,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梵儿?!”几乎是瀚宇和千荨同时惊呼了出来。对,就是这种如狂风暴雨般的杀气,仿佛要杀破天地的狂虐,他们绝对无法忘记的那种恐惧与迷失,又一次贯穿了心脏,骨髓,肌肤,任何的一切。

即使心里已经有了对那双眼睛的准备,可是当他们转头去看凝梵的时候,依然感觉心脏被抉紧了难以跳动。

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只能呆呆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唯有那种真实的压迫感,提醒着躯体还尚活着。

那双眼睛低低地垂着,在惊觉之后,那样哀婉地低垂着,似破碎的九天琉璃,倾撒了一夜的泪珠。别人看不到那混沌的琥珀猫眼深处,那混然已经迷失了思念的心底,胜过切肤的疼痛,鞭挞出伤痕累累的憎恨。

“爹。娘。爹。娘。”凝梵嘴里喃喃自语。纵横交错的记忆,回放着关于她自己的故事。霏羽,将它保护好。从这里跳下去,婉儿姐姐会接着你。快。她跳了下去,回过头来看见母亲含泪的笑颜,渗着血迹。剑从她胸口穿过,魅红的血液映着火光,飘落在年幼的凝梵脸上,混入咸涩的泪里模糊不清了母亲的容颜。

父亲笑了,他冲进刀光剑影带走了自己,却依然逃不出命运,套不过这些该死的追杀,所以他笑了吗?他笑了。凝梵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看见自己吐了口鲜血,也要死去。她想也笑着,和父亲一样。可是指尖触及的地方,是潮湿的泪流,肆无忌惮地蜿蜒无止。

她没有心,她的心早已被埋葬。她是空心的木偶,凭着残留的思念欺骗自己,然后变了恨。那空虚的恨意,膨胀着,堵在胸口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嘴角拉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细长猫眼里透着腥红,危险地眯逢着。她变得极媚,极美,仿佛成了天地不容的妖孽,又如同带刺的蔷薇,妖冶地盛开。

时间似乎被无限放慢了步伐,直到一阵凌冽寒风破门而入,凝梵鬼魅一样消失了踪迹,徒留一屋子惊愕的疑问。

“追!”什么也不多问,安主只是一声令下,果断地同一干人循着风的遗迹追出门去。

山间安静地如同深冬的夜晚,没有风声,树影却在挣扎着,无声地嘶吼。偶尔有些许光亮,似有似无,时远时近地飘忽不定。没有人能预知她到底下一刻会出现在哪儿,只有时而亮起的白光,默示着她的存在。时空凝固,唯有她是能行走自如的,华丽的例外。

她是凝梵,她也不是凝梵。她的躯壳已不再是她的躯壳。那轻灵的身躯,穿梭在黑黝黝的荆棘树丛之间,跳跃在溪流、高树之上,衣衫被树枝撕扯破烂,云鞋遗失在静默的山道上,她如同野兽一般奔跑着,如同怒火燃烧着,一直蔓延到了草原,终于宁静了下来。

草原上枯黄的草穗在夜风里沙沙呜咽,硕大的红月还尚残缺,鬼谲地悬在地平线上。

她的脚尖点落在磐石之上,破败的衣袂惊恐地窜跃在南上的寒风里,顾及不了裸露的肩,手臂,腿。只是轻轻一跃,她便如鸿毛乘风而去,去向她渴望的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