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同谋犯的指控,我无言可辩。

“妞妞疼,是吗?妈妈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听见雨儿对她说。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虫。”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5

“妞妞是不平则鸣。”我说。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内科角度提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地说。

“难有什么可炫耀的!”

亚里士多德把施惠者与受惠者的关系譬作诗人与作品父母与儿女的关系,用后两种关系来说明施惠者何以更爱受惠者的道理。他的这个说法稍加变动,就被蒙田援引为对上述现象的解释了:父母更爱儿女,乃是因为给予者更爱接受者,世上最珍贵之物是我们为之付出最大代价的东西。

妞妞是在离我家不远的所医院里降生的。每回路过这所医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正等着我去领取。这个意念如此强烈,尽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经死去,还是忍不住要那么张望。

对于身患绝症而又不堪忍受长时间临终折磨的人来说,安乐死是个明智的选择。我甚至要说,它是颗定心丸。不管最后是否实施这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有了这个后备方案,病人及其亲属便会感到种放心。事实上,自从妞妞癌症扩散以来,这个方案便已不言而喻地存在着,我们在沉默中对此心照不宣。

然而,作为后备方案容易,真正付诸实施却何其困难。由于缺乏有关的立法,医生们都视此为畏途。尽管他们致断定妞妞的生命不可挽救,任何治疗手段均已无济于事,但是,谈及安乐死,无人愿担当干系。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这也无大碍,我们可以自己承担。自己承担就不牵涉所谓复杂的法律问题了吗?报纸上曾披露这样的事例:个肝癌晚期病人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恳求他的妻子为他施行安乐死,妻子照办了,结果这个为丧夫悲痛欲绝的可怜女人竟被判了刑。据说法律以此维护了生命的权利。可是,当生命的延续已经成为纯粹的痛苦之时,结束这种痛苦岂非也是生命的权利?我在这个案例中看到的,与其说是法律对生命的权利的维护,不如说是法律对生命的权利的嘲弄和剥夺。我们面临的是个最直接的事实:妞妞正在遭受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且由于不存在丝复元的希望,遭受此痛苦已经毫无意义。面对这个事实,做父母的因为怕承担责任而袖手旁观,不是太自私了吗?

至少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困难并非来自法律,而是来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坏她的各个感官,但尚未彻底毁掉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觉。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只要她不死,痛苦总会有暂时缓和的时候,尽管历时越来越短。在那样的时候,她又有了听说交流活动的愿望,即又有了生的愿望和乐趣,于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天也好。诚然,早走晚走对她来说区别不大了,尤其是对那个不久以后不再存在的她。对我们来说区别也不大了,尤其是对不久以后必定要失去她的我们。然而,人生岂非只是早走晚走的区别吗?延长她的生命,缩短她的痛苦,这两个动机水火不容。要确定个让她走的准确时间是多么难呵。而最难的是,做父母的对自己的亲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医学,难道不能教我种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当我的女儿醒来痛苦太甚而快乐太少时,让她多睡少醒,而当她醒来只有痛苦没有快乐时,就让她不再醒来?如今我只剩下了个卑微的愿望,唯求我的女儿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渐进入不醒的长眠

妞妞把脸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着,动不动。刚才她又有阵剧烈的发作,拼命咳嗽,喘不过气来,嘶哑喊叫,想把咽喉里的痛涩喊出来,清除掉,可总也清除不掉。妈妈默默流着泪,她在妈妈怀里哀哀地哭,哭声微弱。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最后,她从妈妈怀里挣脱,自个儿趴下。她觉得这样好受些。她动不动,俯躺了很久。

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听到段吹奏乐,她笑了笑,自语:“虫叫。”她继续俯身躺着,但把脸蛋转向了录音机的方向,更专心地听。她开始按照她的理解低声解说音乐:“青蛙,呱呱呱——猫咪叫,咪呜,咪呜——拉臭臭,给猫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过身来,仰躺着。妈妈在旁边嗯嗯地助威,她使劲儿,慢慢地拉出了十来颗屎粒。出了身汗,她自己说:“湿透了,出汗了。”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2

现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愿望。她逐个点玩具的名,让妈妈给她拿,都玩了遍。抓到张纸条,把它撕碎,说:“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袜子,说:“袜。”忽然喊痒:“丫丫痒,手痒,猫咪痒,小狗痒,妈妈给挠挠。”

终于又难受起来了,喑哑地哭,喊着:“要玩的——小圆板!”那是从件玩具上掉落下来的个绿色的塑料小圆片,成了她的宝贝,几乎等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每当她难受时,她就会想起它。睡觉时,她也要它,握在手里,就容易安心入睡。现在她要得很急,声声嘶喊:“你们快点!快找!”还有块形状质地完全相同的黄|色小圆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区别来,只有那块绿的是宝贝,而这块黄的只是件普通玩具罢了。妈妈和阿珍阵好找,终于在妈妈的衣袋里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圆板,渐渐平静。她闭目躺着,不时举手把小圆板从床栏上方扔下,掉落在妈妈手中的玩具上,发出碰击声。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静听那响声。

爸爸在旁久久望着这个场面,想起了很早以前在本书上读到的句话:“看病孩在临终前仍然依依地玩着手中的玩具,这是何等凄楚。”

“你看她口腔里的肿瘤长得飞快,吞咽越来越困难,再往后,安眠药也喂不成了。”

“我们是得果断些了。”

“我怕她下子过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这太荒谬”

“谁都说想开些,其实,我们所经受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旁人决不可能体会到。”

“从现在起,让我们做木头石头,把感情挤干净,滴也不要剩。”

“这事有我们两人撑着,就好多了。以后你去了,我个人再遇到事情怎么办呀。”

“再生个孩子。有孩子,你会好得多。”

“我们起经历了这场,真是刻骨铭心,别的都是浮光掠影罢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还是破腹产的呢。”

“哟,我都忘了。不过,主要还是你俩,你和妞妞。她那么小,你又那么敏感。”

“我学了辈子哲学,就这点好处,使我这个敏感的人也能达观起来。”

“你是敏感吧?同件事,我受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说了,我们定要迈过这个坎”

深夜,万家灯火已灭,这间屋子照例亮着灯。妞妞沉睡着,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灯光下萎缩了,显得可怜巴巴。墙上挂满她的活泼可爱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个妞妞了。她的鲜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彻底玷污,使她生机委靡,肤色灰暗,毒瘤从头脸各个部位接二连三地窜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内,肿瘤已把下排牙齿顶得移了位,肿瘤表面溃疡,散发着股恶臭。

妞妞呵,我的香喷喷的小宝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让她走的时候了。听任她继续遭受这样丑恶的摧残,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生命是多么无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体,哪怕这躯体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你怎样爱恋你的亲人,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可是旦她事实上处于垂死状态,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我无意指责这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就象有朝日当我弥留之际,我也不该指责爱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医学——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已经判定她死,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判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边,加入了遗弃她的统行动。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唯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我活着是暂时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暂时的,岁月之流终将荡尽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剧。

“还吃,还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闭着眼,不停地说。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口口塞进她的嘴里。尽管吞咽困难,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确饿了。有时爸爸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便会着急地抬高声音喊“还吃”。

“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句歌词:“都爱我。”妈妈听了,悲哀地望爸爸眼。

挣扎着站起来,在床上跳,跳了几下,倒下了,说:“爸爸疼。”

“要报纸。”挥舞报纸,欣赏那响声。然后撕揉,撕成好几块。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3

“玩抽屉。”抱她到抽屉旁,小手真有劲,把抽屉开开关关,玩了好会儿。

“鞠躬。”妈妈把她扶起,她边鞠边自己报数:“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篮给她,她伸手取玩具,件件取,玩玩扔到边,最后挥舞空篮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着了,找着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里,用指甲抠盒面,听摩擦声,双手不停地摸索各个棱面,然后举起来挥动。

“要球。”手握个,边敲击边说:“两个球球。”把小球放进小圆盒,摇呵摇。

“拿小圆板。”这时她有倦意了,握着心爱的小圆板,在爸爸怀里渐渐入睡。爸爸噙着泪,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临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遍,宛如最后的告别

可是,三小时后,她半醒了,睡意朦胧地说:“拿玩的,听音乐。”六小时后,完全醒了,又有了玩兴和食欲,但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渐渐恢复了,开始喊痒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