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然缓步走在湖边。抬头环顾四周,杏花春馆早已不见。

见她如此,我心中突地有些难受,她又道:“今年又有新的宫女入宫,不知她们心里会有所何感想,不知会不会如我们一样,心里也满载憧憬。”

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待在阁内调理身体,说来也怪,自我身子恢复元气之后,那白衫女娃再也没出现,有时,我心里止不住地想,那女娃是不是腹中的孩子有关系,每每有这种想法,我就止不住在心中嘲讽自己,你真的曾是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女姓吗?

她身子一顿,转身微垂首盈盈施一礼:“奴婢失礼了,承欢格格吩咐奴婢送个口讯。”我凝目注视着她,淡淡地问:“格格有何事?”她唇边漾出着丝笑:“格格想趁着春暖花开,邀娘娘去畅春园骑马。”

想想福海停着的几艘大船,我擦擦脸,笑睨他一眼道:“还是不去了,去一次要前呼后拥,奴婢成群侍候着,还要领着十几个摇撸太监,这么几十人跟着,什么兴致都没了。”

但又想想,这里哪一个女子不是这般活着,遂在心中苦笑一番,不再打趣她。

这王国栋早已做过这类事,十三怎还会如此兴师动众。小顺子静静等了会儿,见我仍不言不语,他轻声道:“娘娘,奴才这就退下了。”我又轻叹一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小顺子身子一抖,声音细若蚊蝇:“听闻给事中唐断中的幕客唐孙镐为吕姓之人辩论,说当今天子不许别人说话,这种治国为霸道治术,还说皇上治国不如唐虞之治。因此,皇上设立了湖南整俗使,可这样一来,宫里宫外又疯传起了查嗣庭、汪景祺的事,说,说……。”

他缓缓坐在椅子上,盯着我面带浅笑,然后,对我伸出了双手,我面上一热,匆忙向院门望了一眼。他微笑着摇摇头,收回了双手,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我轻咬下唇,略一沉吟,走过去关上门。回身,坐在他的腿上。

他凝视着我,半晌后,反握着我的手,轻扯嘴角微笑道:“若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这些奴才们没有尽责尽力照顾六十,却也是实情。”不待我开口,他又道,“我还有些事在处理,你去吧。”

我接过食盒,强忍着饥饿,轻笑着对十三说:“你不要走,等会儿有事和你说。”十三微怔一下,脸上蕴着丝笑道:“皇嫂还是先进食吧。”说完,他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微抬着头望着远处。我掀开食盒,原来是一些桂花糕,连吃了两块,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了些。

胤禛注视着我,轻轻地拭去我腮边的泪,侧头向十三道:“自朕登基以来,从未去过木兰围场,蒙古各部也好些年没来朝觐,”他回头看我一眼,眸中忧色有增无减,眉头微蹙,盯着我,却接着向十三道,“你好生准备一下,晚膳和四阿哥陪着两部王爷,千万不要怠慢了他们。”十三看看我,站起来举步向外行去。

我站起来,转过身子,抓住他的手,仰起头盯着他,道:“庆幸的是,皇后的病已经好转,流言也没有了。独享宠爱,难免会有人眼热,我虽当时气恼,心中也是明白的。”他揽我入怀,轻抚着我的背,道:“处罚得过轻,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训。”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之间盛夏已至。偶尔想起那件事,已没有当初难受的感觉。皇宫里死一个宫女或太监也许是极为稀松平常之事,翠竹自尽去世后,大家谈论了几天,也就淡了。十三见到我,只是说:“何必呢?”便不再多说。胤禛面色阴郁了两天,但并没有多问。

心中暗自掂量,我说的事情他是信了,可听着他模棱两可的回话,我还是猜不出他的想法。怔忡地觑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我道:“傅雅年龄虽小,可她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温婉大方的女子。女子一入宫门,就相当于入了一个牢笼,如果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爱,她在这里将会生无可恋,一生悲苦。”这也是我自己的切身体会,因此说起来我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温和儒雅、精明聪慧的,希望他能听懂我的意思,也不枉我这一番苦心。

我了然一笑,道:“叫我姑姑吧。”我在这里的年龄也确实可以做她的姑姑,况且论弘历的辈分,她也只能这么叫。

我唇边不自觉逸出一丝笑,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微笑道:“感情是在接触中慢慢产生的,虽然如今你不了解她,也不喜欢她,可真正生活在一起后,时间越长,了解越深,她身上一定会有吸引你的地方,你也一定能发现她身上美好的一面。世上的男女,能一见钟情的少之又少,特别是宫里的阿哥和格格们,本就没有婚姻的自主权,不能随心所欲的想娶谁就能娶,想嫁谁就能嫁。虽然如此,却也不乏成亲后建立感情,生活得美满幸福的。”

这丫头自回来后就跟着巧慧这么称呼我,见她垂头跪着,我重重叹口气,道:“总让我可怜你们,你们也可怜一下我,这汤味我闻着就难受,怎么咽得下去?”

十三又是一声轻叹,无奈地道:“也是,我考虑的只是你和皇兄,而你思虑的却不仅仅是这些。看来,两个人的感情确实是别人理解不了,也劝不了的。”心中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我隐去愁绪,浅浅一笑,道:“绿芜可好了一些?”

他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图,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身子,紧得令我有些窒息。只在顷刻之间,他又急急地把我放回床上,快步向门外走去。我心中挫败,叫道:“胤禛。”闻言,他脚步一滞,转身定定地望着我,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叹口气,走过来躺在了我的身边。

我屏退随从,气定神闲地品茗,忽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随意瞟了眼,待看清来人,我心中一喜,叫道:“张毓之。”

他续道:“以后我会尽力护你周全,我虽是一个过期王爷,但想办的事却也是极少人能挡得住。”

细细想了会,朝堂上并无大事,问题会出在哪里?脑中一闪,我的身子轻颤起来,再也无法安心坐在这里,起身往禛曦阁的方向走去。

我咬牙硬生生咽下怒气,甩袖离去,背后传来方才围观众人的哄笑声。

随着两人离去,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抬头轻轻地呼出口气,心中最后的一丝尴尬和不安也随之而去,突然发现沉默也是一种幸福。

我摇头轻声苦笑,身边的那人默不出声。

看我既没回答也没挣扎,他猛地放开了手,力道太大,我身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慢慢起身,站直,仍对他福一福道:“奴婢告退。”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真痛。

旁边的高无庸用手臂碰了我一下,我侧头看他,他锁着眉头,轻轻摇摇头,我对他笑着点了一下头。是呀,一个小小的宫女怎能如此直眉瞪眼看着皇上呢。我在心中暗笑了一下,以后真不能这样了,一个曾经在宫中待了十几年的管事姑姑可不能因为规矩丢了小命。

巧慧轻轻挣开了身子,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遍,看着我说道:“声音很像小姐,可是……可是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家小格格,你又怎会知道我是谁?我并不认识你。”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解释明白,可是我该怎么办……

我一呆,五脏惧寒。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我猛地回神,拔腿朝房外跑去。刚到门口,与从雨中低头冲进来的南芙撞在一起,我一下子摔坐在地上,‘啪’一声脆响,手指上的戒指应声而碎,心中一阵刺痛,翻身起来,斥责道:“有何要事,这么慌张?”

南芙自入阁从未见过我发脾气,乍一听我发怒,她面带惊惶盯着地上碎的戒指,愣了一瞬,才轻声道:“听同住一屋的姐姐说,刚才李答应又去勤政殿了,奴婢心想,心想……。”笑泠怎会在这时候去,心中又是一惊,忙错开身子,绕过南芙,一头扎进了雨中。

背后的南芙,随着跑进来,拽着我的袖子,惊问道:“娘娘,这风大雨大的,你要去哪?吩咐奴婢先准备一下。”我摔开她的手,继续向前跑,她又追上来,我怒斥道:“回去。”

她步子一顿,没有停下,仍随着小跑,但再也不敢开口。

雨大地滑,刚跑出杏花春馆,又是一跤,南芙扶我起来,我脱下花盆底鞋,朝湖边的船跑去,南芙已被我骇住,忙提了鞋,扶我上船,并喝斥躲在舱中避雨的小太监,赶快划。

小太监见了我俩的样子,面色一呆,微张着嘴忙跑到船头。

南芙身子微微抖着,立在我身边,用手掀着舱帘。我心急如焚,立在舱门,双手紧握成拳,紧盯着对岸,眼泪不停在眼里打着转儿。

勤政殿。

殿门没有任何人,我心中一松,或许……,有丝侥幸涌上心头,或许他只是在议事,双手提着袍角,一步一步走向殿门。

走进大殿,几位大臣围站在几案前,我提着的心骤然落地,身子一晃,随着进来的南芙忙扶着我,轻声道:“娘娘。”

听见声音,所有的人转过身子,弘历、张庭玉、鄂而泰……,我身子又是一晃。

几缕头发贴在额前,湿得滴水的衣衫紧绑在身上,有些迈不开步子,但我仍一步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朝前走着。

弘历眸中一黯,走过来扶我转身,哑着嗓子道:“不要看,先回去。”我脑中木木,茫然一笑,挣开身子,慢慢的走到几案前。

几案前台阶下,一个宫女趴卧在地,身下一滩猩红的血,沿着斑斑点点的血渍向前,又是一滩血,但却没有人,再循着血迹向前看,眼前一黑,忙用手扣着几案边缘。

龙椅翻倒在地,身着皇袍的他,也是趴卧在地,面部、腹部下各有一滩血迹。

呆看一会儿,满腔的伤心无措一下子消失了,没有吕四娘,他却依然是这么去的,这就是结局,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木然轻笑着,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弘历轻声叫:“娘娘。”

我恍若未闻,转过身,下阶,往外行去,如踩在云端的一般,向前迈的步子有些虚。背后传来弘历的声音:“送娘娘回去。”

一路上脸上挂着丝笑,南芙不停的轻声叫:“娘娘,娘娘,……。”似是怕声音一停,我就会在她面前魂飞魄散一般。

进阁,任由她换了衣衫,侍候着躺在床上,半晌后,脑中方有一丝自主意识。支撑着起来,床前的南芙忙在我身后放了软垫,问:“娘娘有何吩咐?”

我轻轻吁出口气,道:“带弘瀚来见我。”她点点头,担忧地瞅我一眼,才转身向外走去。

我抚着手指上因戴戒指留下的白色痕迹,静静地打量着房中的一切,心骤然一抽,昨日痕迹还在,今朝人却两隔。

弘瀚坐在床边,拉住我的手,道:“额娘,发生了何事?”

我心有丝丝绞痛,嘴角却逸出丝笑,问:“瀚儿,你皇阿玛驾崩了。”

他小脸一白,呆愣一瞬,‘腾’地起身,一脸不信,道:“可是阿玛昨日还很好。”

我摇摇头,道:“待你阿玛丧事一过,你就带着兰葸出宫。”他呆呆点点头,问:“额娘,我和兰葸出了宫,你怎么办?”我抚抚他的脸,道:“额娘自有额娘想去的地方。”

他茫然盯着我,不解地续问:“什么地方?”我默一会儿,道:“出宫时,把额娘画得画像都带走。”

待把所有事都交待给弘瀚,天已渐暗。我凝目看着弘瀚道:“我身子有些乏,你去吧。”他皱眉道:“瀚儿待额娘睡了再走。”我心中一暖,摇摇头,笑对他道:“走吧,这样额娘才能安心睡下。”他一步一回头的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