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一个出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居然能亲眼看见这个被后世建筑学家无限憧憬的园林。

我也抿着嘴看着小狗发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匆匆跑来,冷不丁地看着大小阿哥们都在,又看见小狗在咬扯四阿哥的衣服,脸立即变得惨白,跪倒在地,只是磕头。

我和敏敏都极其喜爱策马到极速的感觉,耳边风声呼呼,那种畅快淋漓非笔墨所能描绘,似乎天地间可以任你遨游,天下无处不可去,再无任何束缚。八阿哥却幷不如我们般刻意追求速度带来的快感。常常落在后面笑看我和敏敏两人策马狂奔。两人经常比赛,虽然我输的次数居多,可偶尔赢敏敏一次的感觉才越发的好。

他正搂着我低语,李福一下子跑进来,猛地看见我们,慌得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八阿哥放开我,神色如常地问:“什么事情?”我尴尬地低头坐着,完全不敢看李福。

忽然听得敏敏格格大笑着喊道:“坐好了!”说完,朝我的马屁股上就是一马鞭。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马冲了出去。身子一后仰,扯着嗓子就开始惊叫,只听得敏敏格格在身后,大笑着说:“不要怕!坐稳了!”

细细琢磨过去,太子爷的心思我倒是大概明白,不外三个原因,一是康熙,二是蒙古人,三是我阿玛,而其中蒙古人的因素显然居多。却对康熙的心思一丝头绪也无,如果康熙准了,我该如何,难道真要嫁给太子爷吗?或者抗旨吗?难道真要如四阿哥所说预备三尺白凌吗?我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难道这就是老天为我预备的结局吗?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趴在榻上哭起来。

我缩在阴暗处,看着眼前的一幕,虽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但还是禁不住盼望时间能驻留在这一刻。只有欢笑,没有争斗!

我撑着要下马,十四忙先翻身下马,扶了我下来。十三和敏敏骑在马上看着我,我随手理了理衣裙,向敏敏拜倒磕了个头,敏敏忙跳下马,搀扶我,嗔道:“我既说了不怪罪了,你这是作什么?”

我依着门框,定定站着,看他身影消失。心中一遍遍重复着‘从此后再无瓜葛,从此后再无瓜葛,……’

我迤逦而行,脚脚踏在地上的雨水中,四周水气蒸蒸,茫茫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艰难地行着。噼啪之声不绝,敲着伞面,敲着地面,敲着我的心。小小一把伞如何遮得住老天的伤心泪?很快大半个身子全都湿透。

敏敏缠着我教她唱戏,我无奈何,只好教了她一出以前宿舍姐妹在班级联欢时的嬉戏之戏。可真到教会她时,心中又突生想法,遂和她认真排练了好几次。一日晚上,笑对敏敏说:“今儿晚上,我请了个人来看我们唱戏!”敏敏好奇地问:“谁呀?”我抿嘴而笑,没有回话,只是自顾换了衣衫。头发梳拢,打了长编子。身穿月白长袍,腰系黄金带,头戴小帽。

十四显然早已反应过来我的意思,顺着我的意思假扮成了京城来的贵公子哥。敏敏领着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极其感兴趣地问十四问题,什么怕不怕呀?吃苦了吗?你们什么时候要好的?十四哄敏敏这个十四五岁小姑娘还不是小意思,谎编得毫无破绽,脸面上一副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敏敏满脸的惊叹感动。一路碰到的士兵都赶着给敏敏请安,谁会怀疑这个大大方方走在他们尊贵公主旁边的蒙古人呢?

我只觉得马越跑越快,而我不知何时已经松了缰绳,身子只是紧紧贴在马上,双手紧紧抓着马脖子两侧的鬃毛,马儿吃痛,又没有缰绳束缚,只随着性子乱跑,试图把让它感觉疼痛的人摔下来。

这时的北京还未有沙尘的困扰,天空是清澈蔚蓝的,色彩虽纯但轻透,好似清新的水彩画一般。风则在空中回旋游荡,时能听到它在林间游玩时与新叶嬉戏的轻柔笑声。才吐未久的新叶,在阳光下泛着清翠的光泽,翠得让你眼前一亮,翠得好似能点亮你的心。

————————————

康熙问道:“你现在可以说说自己想要什么赏赐了!”我想了想,回道:“奴婢看到万岁爷在马上的矫健英姿,很是钦佩羡慕,所以也想学骑马,虽不敢指望能赶上万岁爷万一,但只要能学会骑,奴婢也是心满意足的,也不枉满人女儿本色。”说完,自己心里先鄙视了自己一把,两边坐着的阿哥们都笑了起来,就连平常面色淡然的四阿哥,也是扯了扯嘴角。康熙笑道:“好听话说了这么多,朕不答应都不行。准了!”我忙磕头谢恩。然后领着玉檀和捧盘的太监退了出来。

奉茶看上去是个简单活,可任何和皇帝沾上关系的事情,不管再简单,也变得复杂。我虽早已知道喝茶是门艺术,可绝想不到还会有这么多的规矩。一一从头学起,分辨茶叶,识别水质,控制水温,配置茶具,如何试毒,倒茶时手势,端茶时脚步,还有康熙的特殊癖好,都要记下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整整学了三个月,教导的师傅才点了头。

只看她渐渐逼近大帐,速度却仍然未减。我有些担心,周围的侍卫也都快速护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家越来越紧张,渐渐周围一片寂静,人人都憋着一口气。忽听一长声马嘶,马定定地立在了帐前十步远的地方,姐姐此时仍然端立马上。四周保持了片刻的寂静,紧接着帐内帐外爆出了雷鸣般的喝彩声。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侧过了头。他上前两步,一只手卡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扳向他,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冷声说:“听到没有?”我扭了扭头想挣脱,却发现他手劲出奇的大,根本无法挣脱,只好倔强地盯回他。他慢慢加大了手里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肃声问:“听到没有?”我下巴生生地疼着,越来越疼,最后恨恨地瞪着他,高声喊道:“听见了!”。他盯着我,慢慢收回手,甩袖就走。十四阿哥沉声道:“你疯了?这个别人可是大清的天子!”说完,匆匆转身,紧追八阿哥而去。

――――――――――――――

---------------

我心中震动,我以为十三既然不喜欢敏敏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她的,却忘了古代男人对婚姻的看法完全和我不一样,三个老婆和四个老婆差别不大。不过多找个院子住,多弄几个仆妇服侍而已。中意的自然要娶,不中意的娶了也无妨,大不了不去对方的院子过夜就成!于他影响不大!

想着敏敏对十三的款款深情,我瞪着十三怒道:“你若不喜欢敏敏,就不要娶她!她不是件家具,娶了往家里一摆就完事了!”

十三惊讶地看着我,无奈地说:“我当然不想误她,可若皇阿玛指婚,我难道还要为此抗旨吗?”

我腾地一下站起,张嘴欲说,可又无词,最后气道:“不管!反正你若不喜欢敏敏,就不许娶她!”说完急步甩帘而出。听得身后十四急急行礼告退,快步追来,随我而行。

怒气渐消,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事情全由我和十四而起,我却向十三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火,而且他所做,以现在的观点看无任何不妥,我不能用三百年后的观念来要求他的。心头悲哀渐生。侧头对十四说:“十四阿哥请回吧!我要去找敏敏格格。”

十四问:“你要去劝敏敏不要嫁给十三哥?”他等了一会,见我只顾走路,并不搭腔,又说:“我也不希望敏敏嫁给十三哥!”

我侧头看他,他目光扫了一下周围,低声说:“太子爷现在和蒙古人不和。前年皇阿玛召集满蒙贵臣议‘太子’之事,以苏完瓜尔佳为首的蒙古八大部都对太子爷不满。敏敏是苏完瓜尔佳王爷的心头宝,如果她嫁给十三哥,只怕对八哥不利!”

我长出口气,对他无奈地摇摇头,一面快走,一面说:“十四爷赶紧回吧!这些事情不必告诉奴婢!”

十四猛地拦在我身前,急道:“我以诚心待你,你为何如此?先头看你和十三哥相处,才自觉这些年我一直看低了你。如今我愿诚心相交,你却如此态度,我哪里比不上十三哥?你可别忘了,你是从八哥府中出去的。”

我绕过他,继续前行,“十三阿哥既不会对我说先前的话,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就是差别!”

人还未到敏敏帐前,已听见隐隐的哭闹声,不禁放慢了脚步,正在诧异,忽地一个人掀帘而出,又紧跳了几步,才勘勘避过一个飞出来的花瓶,‘哗啦’一声瓶子落地而碎。

我忙向出来的男子请安,是敏敏的兄长,苏完瓜尔佳合术,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尴尬地说:“姑娘请起!”我问:“格格可在?”他纳闷地干笑道:“姑娘请回吧!这会子见她,只能是触霉头!”他话音未落,敏敏已经掀开帘子,扑了出来,一面哭着,一面怒道:“你们都恨不得赶我走,现在连人都不让我见了!”

她哥哥再不敢多说,匆匆低头而去。我忙上前拉着敏敏进了帐篷,满地狼藉,能砸的都砸了,能掀的也都掀了。想找个帕子让她擦脸,恐怕也是不能指望了,只得掀开帘子,对外面守着的丫头吩咐:“去打盆水,拿帕子来!”

转回身,敏敏坐于毯上,只是哭。我坐在她身旁静静陪着,待丫头在屋外轻声叫:“水备好了!”我忙起身端了盆子进来,揉了帕子,递给敏敏说:“擦把脸,好好说话,光这么哭能有用吗?”

敏敏抽抽搭搭地抹干净了脸。我看她平静了很多,才问:“怎么了?”她话未出口,泪又下来了。哭了一小会,才断断续续地说:“我阿玛求皇上过几日给我指婚了!”我问:“谁?”她哭着说:“是伊尔根觉罗族的庶出小王子!他们几日后来觐见皇上。”我茫然地想着,只知道也是蒙古八大显族之一,其余没概念!

敏敏说完,哭得越发伤心,说着:“反正我是不嫁的,我就是一根绳子勒死自己也不嫁!”

我静默了好一会,紧挨着她坐了,低声说:“格格,告诉你个秘密!”敏敏并未留心,仍是低头流泪,我缓缓地低声说:“其实去年在草原上时,和我好的是八阿哥!”敏敏啊了一声,抬头看着我。

我嘴角含着丝浅笑,凑在她头边,低声从在贝勒府我们相识讲起,讲了他多年的照顾,讲了我的感动,讲了去年在草原上的一幕幕,讲了他想当太子,讲了我不想卷入皇位之争中,求他放弃,讲了八福晋,讲了他的儿子,讲了如今的恩断义绝。敏敏只顾着听,早忘了哭泣。

我微微笑着拧干帕子,帮她把脸上的泪拭干,柔声问:“你真有准备嫁给十三阿哥吗?做个侧福晋,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天天盼着他下朝后能记起你,然后过来看你吗?说句狠话,你也不是十三阿哥心爱的女人,以你这一点就着的性子和别的福晋起了争执,你可想过十三阿哥会帮你吗?你真能抛开这里的蓝天绿草,而去选择住在一个小院子里,从此后只能仰头看着个四方的狭窄天空?我知道这样说有些残忍,可是格格你认真想想你阿玛身边的妃子,除了得宠的一两个外,其余的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可曾想过有一日你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敏敏怔怔,我叹道:“你阿玛如今这样,幷不是真就想让你嫁给那个什么王子,不过是想绝了你对十三阿哥的念头。其实,敏敏,你是个幸运的女子,你有一个真心疼你的阿玛!将来苏完瓜尔佳族的王爷是你的同胞哥哥,他也对你呵护有加。你若留在草原上,绝没有人敢欺负你!很多美丽的女子都没有这个福分,她们的父兄会利用这些女子的婚嫁来换取自己的政治利益。”

“太子爷对你的美丽也是动了心思的,可你阿玛却只装不知。也许换成别的父亲,只怕想着太子爷可是将来的皇帝,也许自己的外孙子就是下一位皇帝,然后巴巴地把女儿嫁过去了!敏敏,你出身显贵,这样的事情肯定也是听过的,见过的!”

我一面想着姐姐令人伤心的命运,一面难过地慢慢说:“相比那些有爱女之心,却无能力决定女儿命运的,或者那些有能力护女儿周全,却为了私心而不肯尽力的,你是多么幸运!你阿玛有能力保护你,也愿意尽心保护你。敏敏,你身份尊贵,容貌出众,相较那些随风漂泊的真正薄命女子,你是如此得天独厚,你应该努力欢笑的,眼泪不属于你!”

“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的这些法子只会对深爱自己的人管用,只有他们才会心软、心疼,才会伤痛欲绝。不爱你的人,看着你的尸身,大不了掬一把同情泪,说一声‘真是可怜!’,过后风花雪月依旧。敏敏,难道你的刚烈是用来伤害你阿玛的吗?”

敏敏茫然地摇着头,我嘴角含着丝笑说:“不过你若不想嫁给那个什么王子的,倒是可以假装着寻死觅活地要挟你阿玛!只要你断了对十三的念头,我估摸着还是管用的。”

敏敏呆呆地只是出神,我在一旁静静陪着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如果她能明白,自然最好,如果她不能明白,我也无能为力了。毕竟她的事情还是她做主。

大半日后,她幽幽地说:“那我以后不能和十三阿哥在一起的了!”我轻声道:“是!”

“那我以后还会碰到象十三阿哥这样的人吗?”

我柔声说:“敏敏,月亮和星星很难说哪个更好的,如果你不要只是为错过月亮而低头哭泣的话,也许会看见繁星满天呢!那也是不逊于月亮的美景!”

敏敏凝视着我问:“那你呢?你会忘了八阿哥,忘了月亮,去找星星吗?”

我面色坚定的点头道:“会的!我会睁大双眼去找的,只要那颗星星是属于我的,我不会错过的。”

敏敏看了我半晌,眼含泪意说:“可我还是想哭!”我柔声说:“那就哭吧!只是不要哭泣太长时间就可以了,记得哭完后,赶紧擦干眼泪看看天空,莫要错过了属于你的星星!”

话音未落,敏敏已经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搂着她,无意识地轻拍着她的背,眼中也是蓄满泪水。大睁双眼,半仰着头,不让它们落下。

―――――――――――――――

第二日见到康熙,内心惴惴,因为不知道苏完瓜尔佳王爷和康熙都商议了些什么,总觉得不是儿女私情那么简单,所以一点也猜不透康熙的心思。

康熙忙于批阅公文,对我好似幷未多加留意,我只得小心谨慎地服侍着,一天下来,康熙始终未曾发话,仿佛昨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我心里不但没有安心,反倒越是害怕,只怕现在越平静将来暴风雨来的越强烈。可是又无计可施,只得也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

晚上再见敏敏,两只眼睛红肿如核桃,我摇头叹气说:“可真是没法见人呢!难怪一直躲在帐内!”敏敏歪靠着说:“果如你所料,阿玛答应去求皇上不给我指婚了。说让我自个在草原上好好挑一个。不过,阿玛说,那个伊尔根觉罗佐鹰,他倒很是中意!”

我点点头,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看着我,忽而嘴角带着丝笑说:“阿玛对你满口地夸赞呢!”我诧异地看着敏敏,敏敏直起身子说:“我跟阿玛说‘我不想嫁十三阿哥了’,阿玛以为我哄他,只是骗他不要给我指婚而已。我就把你给我说的话全告诉了阿玛。”

我大惊,忙问:“我和八阿哥……”敏敏截道:“放心!我虽莽撞,可又不傻,这件事情除了你我,绝对不会再让别人知道的。”我释然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