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旁若无人,众人也都表情呆呆。刘彻忽地连连冷笑起来:“金玉,朕若问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举了。”

他眼中暖意融融,猛地捧着我的脸,响亮地亲了一下我的唇,又索性掩着唇角一路吻到眼睛,把未干的泪痕都吻去。两人之间的火苗又蹿起来,越烧越旺,本就不多的清醒早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嘴里喃喃道:“去病,你也不可以让我经历那样的痛楚。”

婆子的脸色惨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说到后来她不敢看九爷的眼睛,只低着头极其缓慢的摇了下头。九爷的身子一颤,低声急急吩咐着婆子该做什么,有立即命人煎药。

人仿佛睡在云上,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服,很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灵台中的一点清明却告诉自己一定要醒来,无论如何也要醒来。自己仿似分了两个人,一个躺在白云间睡觉,一个在半空俯视着正在睡觉的自己,拼尽全力地对着下方呼喊:“醒来,快点醒来。”睡着的自己却一无反应,越来越累,累的随时都会从半空摔下,跌成碎末,神志也在渐渐涣散;可半空中的自己依旧拼命坚持着,一遍又一遍的呼喊:“金玉,你要醒来,你一定要醒来,你能做到的,只要用力睁开双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来,你能做到……”

霍去病陪着我看下人挂灯笼,我笑指了指灯笼上的字,“你好象已经把府邸输给我了吧?那个霍字是不是该改成金字呀?”

“那是我懊悔,悔恨自己当日看得着,却吃不着!不过今日我可就……”他笑做了个饿虎扑食的样子,一下抱住了我,吻如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胸上……

不愧是连刘彻都无可奈何的卫大将军,一句话里绵中藏刀,该做的决定做了,该撇清的责任也都撇清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我恳求地看着九爷,九爷看我面色难看,眼中带了怜惜不忍,犹豫一瞬,淡淡道:“寒气已经去得差不多,找一辆马车,多铺几层被子,应该可以送玉儿回去了。”

卫皇后坐到我们对面,仔细看了会我,轻叹一声,“跟着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笑点点头,“那些兵丁在军营里不敢直接张口唾骂,但暗地里肯定对我有怨气,皇上赏赐我十几车食物,如果我赏赐下去,倒是赢得众人爱兵如子的称赞,可我要他们这个称赞干吗?所谓民心这种东西,天下只能皇帝有,特别是我们这种手中握有重兵的人更是大忌讳。我如果拿了皇帝的赏赐去做人情,日后害得是自己。李广敢和兵丁共享皇上赏赐,也许是出于本性仁厚,可也因为他根本没打过几个胜仗,年纪老大还没有封候,职位是我们当中最低的,皇上根本不会忌惮他。你不妨想想,皇上如果知道军中的兵丁对我交口称赞,再加上现在本来就对舅父有的忌惮,我还能有机会再领兵出征吗?”他轻叹口气,“所以呀!那十几车食物就是吃不完烂掉,也只能我自己吃。”

我一面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一面策马疾驰,“此处都是一览无余的草原,不好躲避,只要我们进入祁连山脉,我就有办法甩脱他们,有狼的帮助,绵延近千里的祁连山脉没有人能比我更熟悉。”霍去病笑着应好。

我的心中又是快乐又是心酸,仰头看着他说:“金玉答应嫁给霍去病。”

陈安康沉默了一瞬道:“战场上没有一定的安全,不过将军从小就在羽林营中练习攻打匈奴,又是卫大将军言传身教,经验丰富,不会有事。”

我心中一颤,刚要砸到他后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个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你年纪还小,不在家里侍奉爹娘跑到军营里来干什么?”

可她是否知道,他怕只要一开口,他就会选择自私地留住她,不计后果地留住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也许是看到你灯下温暖的身姿,也许是你替我擦耳朵时,也许是你嘴边笑着眉头却依旧蹙着时,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试探你是否喜欢我。九爷,我总是告诉你,一时我嗓子不舒服,一时肩膀不舒服,一时又吃不下饭了,反正三天两头我总会有小毛病。”

平阳公主笑对刘彻说:“皇上太偏帮去病了,这么快就把李敢轰走,让我们少了很多乐子。”刘彻笑看着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赶李敢走,还等着他们待会打起来?到时候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朕这个皇上颜面何存?”平阳公主笑着点头:“倒是,去病的脾气做得出来。”

“那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长安城的小混混一个个敲打了一遍才问出原由。原来九爷看到《墨子》上对兵器制造的论述,就上街去看铁匠打铁,那些和我们一样不懂事的顽童跟在九爷身后唱‘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边唱还边学九爷走路,惹得众人大笑。九爷和他们大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九爷,被打了头破血流。大哥气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们都想带九爷出去玩,可九爷从此却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我一脸沮丧,“远是还远着呢!我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健的男子和公主并肩而行,连面目都还未看清,可皇上既然是和公主一块过来的,还有躲的必要吗?”

九爷也看这些书?不过这些书虽然是御女之术,可讲的也是医理,很多更是偏重论述房事和受精怀孕的关系,心中胡乱琢磨着,低着头半晌没有动。

目达朵摇摇头,轻叹口气,“单于对我极好,为此阏氏很讨厌我,象这次来汉朝,没有人同意我来,可我就是想来,单于也就同意了,阏氏因为这事还大闹了一场。可我仍旧看不清单于心里想什么,不过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愿意。”她说着有些惭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来回都有马车,很方便。”

我笑着耸了耸肩,“你说找我有正经事,什么事?”

我掩嘴笑起来,“据说鬼都爱生的俊俏的男子,喜欢吸他们的阳气,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让你忌惮之物?”我差点张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愿破坏这灯下的笑语炎炎。

我笑道:“这本就是我留着不卖的位置,空着也是空着,李师傅就放心坐吧!”

我这边还在想早晨的事情,吴爷的随从已快步上前拍了门。门立即打开,红姑一身盛装,笑颜如花,向吴爷和我行礼问安,我快走了几步搀起她,“红姑不会怪我吧?我也实未料到事情会如此。”

红姑脸上掠过一丝惊色,“怎么了?”

黑衣大汉和紫衣大汉如两个铁塔,立在少年身后,一动不动。其余几个男子都在匆匆忙碌,扎帐篷,堆火做饭。我确定无人会注意到我们时,示意狼兄就在这里等我。我慢慢向他们的骆驼爬去。先摸清楚他们到底卖什么,看有无我需要的东西,盐巴恐怕要等到他们做饭时才能知道放在哪里,否则很难找。

“臭牛,我警告你,别看现在就我一只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们会吃了你的。”蹄音不变,威胁没有奏效,我只能哭丧着脸继续跑。

九爷急急拆开包裹好的伤口:“左肩膀上的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这箭却是另有他人。”

“我现在不管是谁射的,只求你赶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满心焦急中嚷道。九爷细细查看着伤口,我突然想起我还收着断箭,忙拿出来给他。九爷将其中一支箭凑到鼻端闻着,跟随而来的仆人忙捧出各种器具,供他试毒,半响后他仍旧在研究从箭上刮落的木屑,时间越长,我心中越怕,满腔希冀地问道:“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你肯定能解这个毒吧?”

一旁的仆人极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立即反应过来,我心太急了:“对不起,我不该……”

九爷摇摇头:“玉儿,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为此药从下毒到最后身死需要七日。死后的症状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药由七种毒药配制而成,解药恰恰也是这七种毒药。但炼制过程中七种药物以不同的顺序投放,则解药必须以相反的顺序炼制。”

九爷的语气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声音干涩地问:“你能确定顺序吗?”

九爷的眼中满是伤痛和自责:“我现在不能,世间的毒药一般都只要判断出成分就可以根据症状尝试着解毒,可七日瘟却因为不仅和分量相关,还和前后顺序相关;而且不同的顺序,症状却基本相同,让人很难推断出解药。七日瘟因为太过阴毒,基本不给中毒的人活路,有违天道,所以配方几经销毁,我都以为此药已经消失,没想到却又再现。”

“可以尝试吗?如果顺序配错的解药饮用下,会怎么样?”

九爷沉默了一瞬:“会催发毒药的发作,存活的时间会减少。”

我双手捧着脸,满心哀恸和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爷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让我帮他脱离宫廷,他深思熟虑后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则首先皇上不会放他,皇上对他爱才到不惜违背大汉律法,宁可自己的千秋名声被后世职责也要包庇他射杀李敢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辞官?再则,朝堂内有心要他死的人绝不会因为他辞官就放弃;还有他和卫氏之间,只要他在一日,就脱不去干系,而他却对卫氏已彻底死心。事先不告诉你的原因是因为霍去病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他以身试毒,即使他觉得万无一失。”

九爷指着其中一个随来的仆人:“他叫腾(注:这个字我找不到,是一个“月”字旁,右边上面跟这个腾一样的,但是下面不是“马”,而是一个“土”,我查了半天没查出来读什么,所以也打不出来,如果哪位朋朋知道是什么字的话告诉我一下,谢啦!)引,是依耐国的死囚,我许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应任由我处置。”九爷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引立即把罩着全身的黑袍脱去,“玉儿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脸面和皮肤,可以以假乱真。”

“我下的毒在临死前全身皮肤会变黑,面目五官开始溃烂,七日瘟也有这个效果。”

“所以你们就设计了这个计策,从去病请求到西域来,他就一步步诱导卫伉,利用卫伉的性格完美的推动计谋发展,同时他又是最有力的见证人。”我说到此处,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一幕幕,脑中电光一闪,一切变得分明,“可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兔子急了还会蹬鹰,何况出神尊贵的卫伉?人均无意间利用了你们的计划,策划了一场完美无缺的暗杀。”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卫伉拿解药。”

“玉儿!”九爷喝住了我,“他不会给你。他若承认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皇上对卫氏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打击,这么一个千载难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卫青的矛盾,又能打击卫氏的机会,皇上绝不会放过,一定赐死卫伉。既然横数都是死,卫伉绝对不会承认。何况这摇是西域秘药,一般根本就不会有解药。”

“我不信逼迫不出来任何消息。”

“玉儿,这是军营,虽然霍去病是驃骑将军,可卫伉是卫青长子,这军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虽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想用酷刑逼迫,定会激起兵变。到时僵持不下,解药拿不到,还会耽误时间,我们只有六日了。”

我惧怕哀恸愤怒诸般情绪混杂,猛地转身朝他叫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没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伤怜惜痛楚:“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对吗?”

我扭转了身子擦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九爷在身后道:“玉儿,别哭,我一定把霍去病还给你,给我五天时间配置解药,如果五天后,我还没有拿出解药,你怎么做我都帮你。”他的语声平缓淡漠,没有夹杂一丝感情起伏,竟像临刑前已经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低着头,拄着拐杖向外行去:“通知赵破奴将军,准许我出入军营,再给我一个清静的地方,配置解药的过程需要绝对安静和心静,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了结果自会找你。”

他因为扮作老头,所以可以佝偻着腰,可此时我却觉得那弯着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的因为不堪重负。

我心中一痛,刚想叫“九爷”,身后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声,我顾不上和九爷说话,忙转身朴过去,霍去病眉头锁着,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轻揉着眉头。待回头时,九爷早已离去。

生命中从没有过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阳坠落时,我都觉得心中最宝贵的东西被一点点带走。等第七日太阳落去时,我是否也会随着太阳坠入永恒的黑暗?

每一天看着太阳升起时,我却又觉得人生总会有希望,一遍遍对自己说,去病说过会保护我和孩子一辈子,九爷答应我要救活去病,他们都不会食言!

几次走到九爷的屋外却不敢进去,有一次听到里面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刚想冲进去,可随九爷而来的萨萨儿已经拦在了我面前,一句话不说,只眼神阴沉地示意我离开。

我大叫着问:“九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