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什么愣?还不快上来?”

而一个身影,不急不徐地靠近他。朝服威严,与他的左相装束竟不相上下。

眉眼细腻,打趣的话却添上无边的执着与认真。伴随着那哒哒的马蹄,似敲击在倾凌心头,落下一道无法轻易抹除的痕迹。

“外头天寒,冻坏了吧?来人,还不快将暖手炉捧过来给夫人烘烘?”

锦子夙看着这两位太后的内讧,眸一眯,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望向始作俑者锦雪霜,也不禁多了几分感慨崂。

“你先用钱收买那对夫妻假冒孩子的父母认尸,之后又对李莫停用了血咒,让他替你杀了那对冒认孩子的父母,造成是倾凌买凶杀人的假象。事后血咒发作,李莫停直接化为一滩血水,根本就无迹可查。不过,你当真以为,本殿找不到是你所为的证据?”玉骨扇舞动,半空中突然多了一只眼睛。

向来便在人前维持着优雅肃然的形象,言语间虽然偶尔犀利,但也不会如同现在这般声音猝然拔高,而他的背影挺拔中带着孤绝,身侧的手紧握,显然在隐忍着滔天的怒气。

月儿高悬,倾泻盈盈之光。“公子小姐,买盏花灯吧?写上彼此的名字,这月老啊,就会抽空给二位来牵姻缘了。”

“那不过是一时戏言,出家人慈悲为怀,小的又怎会因此怀恨在心犯下杀戒?”

倾凌抬脚愈要再迈开步子,却再次被环玉拦住了去路。

赵千金竟穿着她最厌恶至极的颜色……

他已涅磐重生,沧夜神君之尊,天下间再也没有人可以左右于他。能与他的神力抗衡的,更是微乎其微。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六月的天暖热,绿意浓浓,一派生机盎然中,人生早已百态。

半年来,在犯众怒之下,倾凌依旧留在左相府,是左相府名义上的女主人。有人揣测她迷途知返,有人揣测她的留下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谋杀……

左相府内侍从奴仆并未因安历景的避居而有遣散的迹象,由鸡宝这个总管统一负责。只是原先那些对倾凌毕恭毕敬的奴仆,却明显对她态度敷衍了起来,更甚至是冷眼相向。

当所有的不屑与奚落洒到倾凌身上时,左相府内,唯有紫枫,对她依旧如常。

冉冉青烟从香炉腾起,氤氲在整个房内。香气弥漫,具有凝神的功效。只是这对于用了半年之久的倾凌而言,根本就失去了那效果。

“夫人,您好歹多吃点,您这样虐待自己的身子,等左相回来,可得心疼死了。”放下手中的盘盏,紫枫将里头的几个清汤小菜端到了桌上。

府上的人都以为左相安历景伤势严峻可能会熬不过去,由群医就诊,得出的方案也只是不能吹风,需将人安置在门窗紧闭且四面不透光的房内,拒绝任何人的来访。就连每日的三餐,也只是由鸡宝负责将搅碎的汤汁喂了。重伤昏迷不醒的安历景,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

半年的时间,安历景的伤势依旧没有痊愈或者恶化的趋势,御医们每次来都只是走个过场,到最后,从每日一来到十天半个月才来一趟,可谓敷衍至极。

只是,这个受所有人瞩目的左相府一家之主,却根本就不在府内。紫枫也只是偶然的一次机会才发现的。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何夫人每日忧思却不去见左相一面……

桌上的饭菜热气渐失,几个寡淡口味的菜,足以说明如今倾凌地位的一落千丈。奴仆们好些都是对于她看不过眼的,就连鸡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间接默许了他们的举动。所幸这半年来倾凌的口味变得淡了,对于这些可有可无。

“紫枫,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日复一日没有安历景的消息,倾凌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整张脸早就消瘦下去,素颜上唇色很淡,整个人憔悴不堪。才刚挑了几口饭吃,便放下了玉筷。望着那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紫枫皱了皱眉:“夫人想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前提是,夫人得先用完膳。”

有时候对于固执别扭的倾凌,紫枫也只得摆出嚣张跋扈的样子来。

倾凌唇角微微一勾,泛起一道动容的笑,听任她的说教,又极力逼迫自己咽下半碗饭。

见紫枫点头了,倾凌这才问道:“左相府内这么多人都对我冷眼相待,因为我差点杀了他们的天。为何你却自始至终都关心着我,不是该对我唾弃万千吗?”半年来,紫枫依旧在她左右服侍,不曾说过半句怨言,更甚至在||乳|娘故意将安贺贺藏起来时,还为她大声呵斥。而她赖以生存的一日三餐,也是她从厨房那儿据理力争端来的。没有了她,她真的不知道她在那么多的冷眼中,还能否撑得下去。

孰料,紫枫听了,却是一怔,脸上有丝恍惚:“夫人,奴婢只是照左相的话办事而已。”

“当真主子有心让着假主子时,你便一切以假主子马首是瞻。当真主子与假主子据理力争时,你便置身事外亦或者全权配合真主子。当真主子想让假主子了这么多,他可以清楚地肯定了,饶是有再多的事实摆在眼前,眼前这个身为他父君的男子,内心早已否定了他的身份。

“本君会亲自毁她天骨,锁她元神,让她魂飞魄散!”

一句话,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转寰余地。那走下高位的东华帝君就站定在台阶之上,明黄袭身,是雷霆万千之势。

偏殿一角,有什么碎裂在地的声响传来,在这偌大的宫殿之内,竟是清晰异常。

安历景与东华帝君齐齐转首望去,两人同时心神一凛。

那一步步向此处走来的人,不是执掌凤印的帝后是谁?

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上点缀着翠钿,堪堪垂在鬓角处,金步摇在空中微荡,珠环翠绿,满身雍容华贵,面容雅致。腹部微微耸起,已是身孕多时。

只是那雅致之上,神情凄然,一双眼仿若毫无焦距,茫然走来,竟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父君好本事,儿臣等着那一日的到来。”冷哼出声,安历景几步走向帝后,手才刚触及帝后,却是被她退后一步,避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原来,你一直都在怀疑我。”不是疑问句,更不是反问句,还是陈述句,带着淡淡的忧伤。帝后的眼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向东华帝君,将这个与自己千年万载相伴的枕边人刻到眼底深处,刚刚还凄然的面上,已然淡去了所有表情。

“我……”东华帝君想要开口解释几句,却是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原本的想法便是如此,再多的解释,也只是诓骗于她罢了。

“你,也一直知道是吗?”转向安历景,帝后眸中划过一丝痛色,“你们两父子都知道,却独独将被怀疑的我蒙在鼓里,是吗?”

“母后……”安历景上前,欲要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是如此力不从心。

早就知道了父君对母后的怀疑,可母后对父君的感情他又岂能不知?与其让母后受到伤害,索性什么都不说。而且,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他不想将这件事闹大,主要还是希望南海深处那唯一的鲛人,那个,他深爱的鲛人,不会知道自己的家,自己的族,正是由于这一场荒唐可笑的怀疑戏码而导致了灭族。

他最不希望的,便是她恨他。“一个,是我的夫君。一个,是我的儿子。两个人却在背后如此说我,如此怀疑我。若我今日没有亲耳听到,是不是我就要这般永生永世承受着你们的怀疑揣测?”

这九重宫阙所有女子都得俯首称臣的帝后,这九重宫阙所有上仙都称羡的帝后,这九重宫阙俯瞰苍生的帝后,这一刻,胸口郁结,只觉得那股气,撕咬着她的心,似要将她整个人都扯得四分五裂。

然后,帝后笑了,一如百花宴上,端庄娴淑,优雅从容,将天界女主人的形象施展得淋漓尽致。

“你们不是都怀疑吗?那我今日就告诉你们。”素指一指安历景,帝后轻道,“他,确实是你的儿子……”

顿了一下,帝后在东华帝君眸眼中闪过光亮之后,却又勾起了唇角:“不过,还真是被帝君猜对了,我与那鲛族族长确实生了子嗣,安儿爱上的,便是我与他的孩子。哦,对了……叫倾什么来着……最终不是将眼珠挖出来甩给安儿了吗?还好两人最终没在南海成亲,若不然,还真是要闹出个兄妹乱伦……”

东华帝君浑身一颤,他万万都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猜忌的那个孩子,不是安历景,竟然是那个鲛人。那个鲛人,才是他被戴绿帽受到耻辱的标志。

而安历景,却是深深揪紧了眉。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东华帝君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母后对父君的爱。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母后会真的与人有染。而且那个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倾凌。他的,凌儿……

前一刻,因为他知道自己必定是东华帝君的儿子而否认了兄妹乱伦,那般的斩钉截铁,因为他成竹在胸。可这一刻,他却只觉得那股从头到脚都一片冰凉,倾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母后与人私通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妹妹……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

“知道为什么当初鲛族族长要上天界毁安儿的仙身吗?就是因为他想要让安儿堕入妖道,让两个孩子做个伴。帝君你瞧瞧人家,多么大度啊。明知安儿是我和你的骨肉还想要帮我们将他带到南海去养着,让两兄妹作伴。而他呢,则乐享其成地做个爹。反观帝君,委实小气得很呐,硬要拆散安儿和他妹妹,竟然还威胁他若不让那鲛人流泪救芝汀郡主,便叫她受九九八十一道天火焚身之苦。安儿,你瞧瞧你父君,做上仙做得还真是不厚道啊,就只知道为了一己之私威胁别人……”

此刻的安历景,耳中阵阵轰鸣。

那一日南海深渊的婚礼犹历历在目。芝汀郡主带着人上门求泪,父君密语他定要相救,如若不然,便让倾凌受天火焚身之苦。他怎么会不晓得天火的厉害?莫说是妖,就连修为精进的上仙更甚至是上神,都很难撑过七七四十九道天火。而父君的威胁,竟是九九八十一道天火。

他别无他法,只能不顾倾凌的反对,让她落下一滴泪。一滴,能让两人顺利成亲并永远在一起的泪。

只是,错误的决定,却也结成了错误的果子。

三千多年的时光,一切,却又重新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