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萱娘命人大发帖子,请族里众位长辈于初五下顾,大老爷那里的帖子也没少了一份,大老爷拿着帖子,皱眉问亲自来下帖的王大:“你奶奶这帖,究竟是何用意?”王大毕恭毕敬的回答:“大老爷,我家奶奶平日里甚有主见,她只是命小的送帖子来,还请大老爷务必下顾。”

罗大嫂白她一眼:“亲家方才还为女儿家打抱不平呢,现时又说这话,若小姑是个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不说续弦,纳妾买婢也是本等,旁人全不会说的,怎的现时成个女儿,这个年纪再嫁,就有人说风骚,苦守不住?”

大老爷听了这话,知道今日这二门是进不去了,也休想再见萱娘一面,思量一会,伸手出去拉住叔洛:“三弟,这里不认,大哥认了你,随我回去罢。”说着气冲冲走了,叔洛自进了庄子,见这里休整一新,方才席上又有人道,萱娘孤身一人,持家有方,胜过男子,厅上虽匆匆一面,却也忆起旧日的事情,再则自己两个儿子已经长成,说话应对都极礼貌,心里百般滋味,不知是愧是悔,来到二门这里,却不停思量,全似丢了魂一般,此时哥哥说了,也就随着他自去。

大老爷是满面喜色,携着那人脸上却有些许惭色,瞧他穿着,也是衣着华丽,唇上两撇八字胡,面皮白净,年纪已有四十来岁,有些发福,行动之间也十分沉稳,不似当年那么轻狂了,正是那传说已经死了十年的陈家三爷叔洛。

萱娘反倒一身轻松,唤过老王:“老王,这媒是你们做的,这要退了这门婚事,也要你在中间说说。”老王忙忙的应了,走到唐老爷身边福了一福,赔笑道:“唐老爷,你瞧这银子都已备齐了,是不是把婚书拿出,了了这事?”

罗大嫂眉一扬,手在空中一轮:“何止四五层呢,陈大嫂子家的儿子,不是娶了妹妹家的侄女?再算上旁的,都七八层了。”见扯到自己身上,大奶奶微点点头,对方三奶奶道:“亲家家的好侄女啊。”话里却是谁都能听出来含有讥讽。

萱娘听完,肚内细细思量一番,对两个媒婆哼道:“你们可想将功折罪,听我的号令?不然,日后可别再想走这条生计。”两个媒婆听见萱娘说话松动,连声应了,萱娘命老王随着王大乘小船去追那徽州客人的船,老李随着自家回转二奶奶家。

萱娘正在迷惑,就见一个穿红的女子进来,笑吟吟的对萱娘道:“奶奶,怎么这么几年没见到,奶奶连我都不识得了?”萱娘细一看,来人头上戴了金丝髻,鬓边簪了一只镶红宝的凤头簪,满面笑容,虽则衣着华丽,却还是旧时相貌,不是小喜是谁?

玖哥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娘,却是儿子不该问的。”萱娘深深叹气:“你是她的亲生儿子,想知道这些,也是常事,只是为娘想告诉你。”说着萱娘直视玖哥:“当日却是我回娘家去了,若是我在,宋妹妹她也未必会。”余下的话萱娘并没说出来,玖哥跪倒在萱娘面前,痛哭流涕:“娘,却是儿子。”话没说完,又被萱娘打断了:“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早知总比晚知好。”

有个刻薄些的叹道:“说陈二嫂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心疼,我这个嫂子不也一样,好端端的闺女,嫁了个病鬼不说,女婿没了,自家女儿还是花枝般年纪,收拾回来让她另嫁也好,在家守节也罢,总好过在婆家,谁知竟忍心望着她去死,换来个空名。”说着就不停摇头叹气。

思量之时,车已到了陈家,惠姐却是和几个堂姐妹坐在一辆车里,早就到了,此时已候在门口,等着扶萱娘她们下车,萱娘先下了车,惠姐又去扶二奶奶,二奶奶虎着脸,一腔怨气就发作在她身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但凡有那么一点懂事,也不会让你爹的钱被人拐走那么多,生你有何用,连嫁都嫁不出去。”

玖哥哦了一声,萱娘见他低头,方才却也是自己不合迁怒于他,放柔了声音道:“玖儿,留儿,你们年纪渐大,知识已开,却是要记得礼义廉耻四字,可别学那些坏的。”留哥这几年也着实沉稳了,抢先说道:“娘,儿子记得了。”

这才看着惠姐也上了轿,回转身唤过掌柜,命他今日之事,可千万别说出去,掌柜自然一片声答应,二老爷这才匆匆往金屋赶去。只是他们吵闹起来时,声音却传到了外面,自然有人想法打听了出来。不过几日,满城的就传遍了,却是个个听了,只笑勾嘴歪。

玖哥先行了礼,这才道:“昨夜一夜未归,却是让娘悬望了。”萱娘刚预备开口询问,听见他这样说,微点一点头,就听玖哥说出缘故。昨日玖哥领了母命,去了衙门,寻了个相熟的师爷,才知道二老爷的尸首还在当时案发现场,离这三十里地的黄泥滩,说已捡过尸了。

二奶奶这时泪珠却断线珍珠般滚下来,见他说完就走,掂着小脚抢上去哽咽的说:“你就算要纳妾,也要有个正理,怎么有了儿子才来拜见我,你是把我当成甚么了?”二老爷哪还有半点想安慰她的心,只是皱眉道:“大哥这话也是为我好,况且我年轻时候不纳妾,老来哪还为的yin乐,不过是为了宗嗣着想。”

萱娘忙的整理下衣裳,和她到了前面,一群眼生的人正在那里和二奶奶嚷着什么,惠姐被吓的直哭,萱娘也忙不得去看这群人是谁,喝道:“这却是怎么了,来吊唁的话还请坐下。”

方三奶奶回头道:“妹妹,听了这话,我却想起我家小子,自他爹发了财,成日里被他爹带出去应酬,我是个没见识的,只当他出去,手里有钱,也能让人瞧瞧我家现时不是原先,听了这话,想来这样不成,回去就剥了他的华服,还是依旧送去学里读书是正经。”

惠姐听了这话,双颊通红,萱娘也不在意,走到床前道:“二嫂,这却是大事情,做妯娌的理当帮忙,怎的说是来瞧笑话的?”这时帐子已经被掀开,二脸露了出来,萱娘不由吃了一惊,虽说和二奶奶也不过一年没见,谁知她却似老了十年,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明显许多,双手枯瘦,断不是去年那个风韵尚存的半老徐娘。

方三奶奶听了这话,她憋了许多年的这口气,虽在近日买了庄子,打了首饰,做了衣裳,到处坐了轿子去招摇,却是那些话也不好对人诉的,知道的也不过心照,不知道的总不能揭了旧日伤疤,知道萱娘是个稳妥人,放下筷子就叹道:“妹妹,你却是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说着就流泪。

不由眼睛往大奶奶方向瞧瞧,大奶奶却只是捻动手里的佛珠,旁的甚都不知一般,萱娘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只是今日总是王寿酒,难道自己当着面给王奶奶不好看不成,想来方氏这等放肆,也是想到这层。

刘通是个老实人,况且这事也没甚好瞒的,笑道:“三嫂问的正是,家兄心急,听的白家已经定了亲事,就让我带着定礼前来,若和李兄说定了,连他们父女,都搬去宁波。”说着就要走。

方三奶奶却有些得意,只是面上没露出来,忙搀了萱娘的手道:“本该去拜访的,只是想着,侄女的喜日子近了,总会见到的,这才没去,却是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就要福下去,萱娘忙扶住她,三人又说笑几句,这才别了,出去码头上坐船。

旁边挤进一个人来,却是yin阳生,拱手道:“小的挑的这时辰,上下一会都是吉利的,奶奶还请往边上让让,这就好完事。”孙奶奶用手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掉豆子般,又掉了下来,孙家族里几个见风使舵的,方才不知去帮忙,这时忙又围上来帮忙,有劝孙,有骂那人太不像话的,这四乡八里的,有谁听过这样的事情,把脸皮都踩下来了。

王婆子低下头,小翠方才的脸色,此时早就转到她脸上了,萱娘看一眼她,对众人道:“都散了吧。”王婆子似得了赦书一般,也打算随着众人一起走了,萱娘叫住她,王婆子吓的腿都抖了,以为萱娘要责罚她,谁知萱娘却只是看着她,半天才道:“王嫂子,你虽没儿女,论年纪,却也是该做祖母的人了,甚话该说,甚话不该说,难道还要人教?三天两头被责罚,却不是替王主管装幌子?”

萱娘听到这里,心不由突突跳起来,这要真给了源哥,好好一个女儿,不就白糟蹋了?方三奶奶见萱娘脸上颜色变化,拍了拍她的手道:“奶奶,这家人的运气却也真的好,他家里使的一个婆子,却是我家小丫头的娘,那日来望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事,我在旁听见了,插了句嘴,说陈家的源哥,听的不大好。这婆子记在心里,回去和主家说了,主家细一打听,果然如此,自然就回绝了。”

说着叹气:“虽说和他,夫妻情分只是淡淡的,终究他给我留了两个好儿子,还有一个好女儿,却也勾了。”说着不由滴了两滴泪下来,小喜跟在她身边日子长,知道萱娘想起以前在大宅时受的委屈,却有一多半和叔洛有关,心里暗想,虽说寡妇日子艰难,要真似三爷那般的丈夫,还不如没有,只是这样的话,也不好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说出来,安慰了萱娘几句,萱娘却也知道自己失态,擦一擦泪,又重新说话。

玖哥低下头,满面通红的道:“娘的教训,儿子记住了。”萱娘扶住他的肩:“儿,你我母子几人,却是相依为命的,你却说说,昨日源哥来时,说了些甚么?”玖哥的脸本已红潮退去,听见娘这样说,又迟疑起来,昨日源哥来时,不遂了心愿,对自己和妹妹那等辱骂,说他们都是小妇养的,不过比奴仆高了那么一点点,怎能和自己称兄轮序,自己虽据礼力争,只落的个嚷的脸红耳赤,李成及时赶到,却也被源哥说了无数的污言秽语,入不得耳的,若不是见自家这边人多,源哥只敢动动嘴头,只怕也是闹的不像。

萱娘却是肚中早就饥了,只是主家不说,自己也不好开的口的,况且孙奶奶既吩咐人做吃的,想来心里已有了打算,孙奶奶理理头发,请她们两坐下道:“反劳烦两位亲家忙碌一夜。”萱娘和王奶奶也只是陪笑,孙奶奶又吩咐上茶,却是早没了开水,还要现烧,王奶奶忙说几声不消的,却细看看周围,不见自家儿子,抬手唤过个下人,问可见到王大郎,下人手垂的笔直:“亲家奶奶,两位姑爷却都在外面等候,一步也没离开。”

小喜在旁听见这话,心里也有一动,听的玖哥退了婚,难道奶奶也想过,把昭儿求做自家儿媳?其实细一想起来,昭儿和玖哥,却也是好一对小夫妻,只是自己大伯要求昭儿为媳,这也是美事,自己不好说话的,也不说话。

又劝解她几句,婆子从房里出来,垂手道:“奶奶,老爷已经装裹好了,却是甚时候入殓。”孙奶奶听了这样说,又是悲从中来,推开萱娘她们,就进房去看,萱娘她们却不好进房,只是站在外面,听见孙哭声从里面传出来,萱娘不由叹气,王奶奶早已泪流满面,萱娘上前拍拍她的肩,王奶奶用帕子捂住嘴,半天才拿下来,对萱娘道:“失态了。”

家里却也还安静,留哥早被婆子带回家来,萱娘见他已经换了衣,伤口上了药,精神瞧来还旺相,心里大安,此时方才想起,怎的不见王大郎,他却也跟着送殡的,孙奶奶接了丫鬟送来的茶,叹气道:“也不是我在这里抱怨大女婿,那群狂徒来的时节,他却还不如小女婿能护着我,偷空就溜了。”说着那泪就流下来,萱娘此时,却不好说话,这顺着孙奶奶话也不好说,袒护王大郎却也不像。

孙奶奶此时已经出来,听了半响,不由佩服萱娘嘴头厉害,听了萱娘这句,也上前道:“各位叔伯兄弟,来的有劳了,等会我让管家前去致谢。”那些人瞧孙三已是应了,各人却也捞了些好处,也三三两两回去,那婆娘牵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儿子,一路数落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