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晨,我觉得头天夜里的幻觉仿佛是可笑的。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想把这个家庭里所发生的一切弄得神秘化。那不过是个十分平凡的故事。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说。当人们看着象这样的古屋时,他们让自己相信如果它能开口说话,便可以讲出一些神奇的故事来。他们想到在这儿生活并蒙受苦难的世世代代的人们,便逐渐沉浸于幻想之中。因此当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因横祸身亡时,他们想象她的魂魄仍在游荡;虽然她死了,但是她依然还在这儿。好了,我希望自己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艾丽斯死在火车上,那是艾丽斯的归宿。

我笑自己竟愚蠢地纠缠在这些念头里。

戴茜和基蒂不是解释过吗?说我所谓夜间听到的喁喁低语不过是拍打海湾的浪涛声。从现在起,我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了。

卧室内满是阳光,我感到室内的陈设与往日早晨有所不同。我挺兴奋,我了解其中的原因。这要归于那个人——康南·特里梅林。我不喜欢他——恰恰相反;不过似乎他提出了挑战。我要把这项工作做得出色。我不仅要使阿尔文成为堪称楷模的小学生,而且要让她成为一个妩媚动人、落落大方、无需约束的姑娘。

我感到很惬意,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来。

《走进花园,莫德》……这首歌从前父亲喜欢弹奏、由菲利达伴唱。除了别的才能之外,菲利达还具有美妙的歌喉。接着我又唱《轻轻吹》,一时之间,我忘记了所在的地方,眼前浮现出父亲坐在钢琴旁的情景。他的眼睛滑到鼻尖,穿着拖鞋的双脚在钢琴丹板上踏得正欢。

我几乎吃惊地发现,当我全无意识地唱起这支歌时,我听到吉利在林间唱道:艾丽斯,你在哪里?……

噢,不,不是,我严厉地对自己说道。

我听到马蹄声,于是走到窗前往外张望。看不见一个人。草坪上满是晶莹的晨露,看上去格外清新可爱。多么美好的景色啊,我想,棕榈树赋予了热带风光的韵味,这是预示着艳阳天的一个清晨。

我敢说,这是今年响最后几个好天气中的一个。我大声说道;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我那睡觉时用蓝绸子系着的、古铜色的粗辫子也随着探出的头甩到了窗口。

我重又哼起《轻轻吹》来,这时康南·特里梅林从马厩处出现了。在我还来不及抽身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我感到自己窘得满面绯红,因为被人看见这么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

他快活地和我打招呼:早晨好,利小姐。这时我自语道:原来我听到的是他的马的嘶声。他是凌晨才骑过马还是骑了整整一夜呢?我想他是去拜访近邻中的放荡的女人了,如果有这样的女人的话。那是我对他的看法。我很恼火他在我满面绯红的时候,竟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

早晨好。我说,声音听起来近于敷衍。

他正迅速地穿过草坪而来,我肯定他想细看我穿睡衣时的模样来进一步使我难堪。

一个美好的早晨。他大声说道。

美极了。我答道。

我缩进房间,这时我听见他嚷道:喂,阿尔文!原来你也起床了。

此刻,我站在离窗口较远的地方,听见阿尔文喊道:喂,爸爸!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带着她头一天谈到他时我曾察觉到的渴求的语调。我知道,见到他,她十分高兴。听到他的声音,她在卧室里醒了,一下子跑到窗口。如果他肯停留片刻与她聊上一会儿,那会使她极为快乐的。

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却走进房里去了。站在镜子前,我端详着自己,太不象样了,我想,很不庄重。我穿着一件扣到喉间的粉红色法兰绒睡衣,头发披散下来,甚至直到这时我的脸还和法兰绒的颜色一样!

我穿上长袍,冲动地穿过书房来到阿尔文的房间,拉开门,走了进去。她双脚分开骑坐在一张椅子上,自言自语着。

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你所必须做的就是抓牢,别害怕…你就不会摔下来。

她对自己做的事是那么专注,以至没有听到门打开了。我在一旁站了几秒钟,一直注视着她,因为她是背对着书房门的。

片刻间我了解了许多。她的父亲是位好骑手,他想让女儿也成为好骑手,但是,极想博得他的欢心的阿尔文却害怕骑马。

我往前走,第一个冲动便是对她说,我来教她骑马。这是我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一年事,因为我们乡间总是骑马的,我五岁时,菲利达和我在当地的赛马表演中就上过场。

不过我迟疑了,因为我刚开始理解阿尔文。她是个不幸的孩子。悲哀不止从一个方面打击她。她失去了妈妈,这是任何一个孩子可能感受的最大悲哀;但是她的父亲对待她只有冷淡,而她还那样深情地爱戴他。这真是一个双重的悲剧。

我轻轻关上门,回到卧室。望着投射到地毯上的阳光,我的心情重又复苏。我要办好这件事。我将与康南·特里梅林交战,如果他要那样的话。我要让他为女儿而感到骄傲;我要迫使他对她关注:什么是她的权利,什么是她的要求;只有残忍的人才会拒绝她。

那天下午的功课难度很大。根据这个家庭的习惯,阿尔文与她爸爸一起吃早餐,上课迟到了。我想象着他们在那个房间的大长桌上吃早餐的情景。我发现在没有客人时,这个房间就用作餐室。你们称之为小餐室,但这只是根据梅林山庄的标准来说。

他一定是在读报,或是在看信,我想象,阿尔文一定是在桌子的另一端,想从爸爸那里听到一言半语,而他却毫无疑问吝于张口。

我只好去找她来上课,她对此很反感。

我尽量使课上得生动有趣,我肯定成功了,因为尽管她对我持反感态度,但是她对安排在那天上午的历史、地理课却难以掩饰地感到了兴趣。

她与她父亲共进午餐,我独自一人在书房吃,饭后我决定去责难康南·特里梅林。

我刚在想到哪里能找到他,恰巧看见他出了屋子,向马厩走去。我立即追上去。当我来到马厩旁的时候,听到他吩咐比利给罗亚尔·拉西特上鞍备他骑用。

见到我,他面露惊讶之色,接着便是微微一笑,我确信他一定是记起了上次见到我衣衫不整的情景。

啊,他说,是利小姐。

我想和你谈几句话,我一本正经地说,也许这个时候不方便。

那要看你想和我谈多少话。他说着取出表,望了望。我可以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利小姐。

我知道比利在场,如果康南·特里梅林要责骂我,我不想让一个仆人在无意中听到。

康南·特里梅林说:让我们从草坪上走过去,五分钟内准备好,怎么样,比利?

好的,主人。比利回答道。

听了这句话,康南·特里梅林便离开了马厩,我赶到他的身旁。

小时候,我说,我常常在马鞍上度过。我相信阿尔文想学骑马。我请求你同意让我来教她。

我同意你试试,利小姐。他说。

你的话听起来似乎是怀疑我能成功。

我恐怕是有这个意思。

我不懂,你还没有考察过我的马术,怎么就可以怀疑我能教会她。

噢,利小姐,他几乎是嘲弄地说道,你错怪了我,就你教她骑马来说,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怀疑阿尔文学的能力。

你是说别人教过她,却失败了吗?

我就失败了。

但是肯定……

他举起一只手。很奇怪,他说,我发现这孩子这么害怕。多数孩子骑起马来就象呼吸空气一样。

他的语调峻急,表情严厉。我想对他大叫一声:你象个什么爸爸呀!我想象得出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训斥,对孩子缺乏理解,却指望创造奇迹,难怪孩子总是害怕。

他继续说:有些人永远学不会骑马。

我来不及克制自己,便冲口而出:有些人就是不会教。

他这时惊诧地望着我,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我想:就这样。我将等待通知,这里不再需要我的服务,月底,我就可能整理行装,离此而去。

他怒火中烧,我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地抑制着。他还在凝视我,但是我估不透那淡色眼睛里的神情。我相信是鄙视。然后他回顾一下马厩。

你得原谅我,利小姐。他说完就离开了我。

我直接去找阿尔文,我发现她在书房里。她的眼里闪现出阴郁的、蔑视的目光。我知道她刚才已经见到我跟她爸爸在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