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一早就答应了明珠要陪她一同去逛灯会,十五这日天一断黑,两人便张罗着准备出门去。刚走出小院,就见巷口一顶大轿,富丽堂皇,杨昭坐在轿杆上,一身素色便装,倚着轿厢,百无聊赖地玩腰间的丝绦。

东陉关往东南几十里便可达太原、河北诸郡,深入叛军腹地,解救河北河东郡县。朔方军虽善战,却一直被阻拦在北面,此番绕过了洛阳一带安禄山的主力,潜入背后。安禄山曾打算亲自带兵攻打潼关,常山太守颜杲卿在叛军兵临城下时假意归降,待主力西进之后再联合附近郡县起兵讨伐,让安禄山后顾有忧,才暂时放弃了进攻潼关,转而回头挥军河北。朔方军打开东陉关通路,如果就此进入河北,就让他腹背受敌。

杨昭直言道:“此事还要劳烦贵妃出马,劝说陛下打消亲征的念头。小弟来见二位姐姐,就是期望姐姐入宫请动贵妃。”

又过五日,诸方奏报到,皇帝方知道安禄山造反已成事实,召宰相至华清宫商议。韦见素本准备和杨昭一同前去,临行却寻不着杨昭,只使人告诉他先行前往,右相稍后即至。韦见素殊无主见,这下心里越没底,忐忑不安地前去华清宫见驾。

明珠道:“那碗是在厨房那边托人煎的,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些普通的补药。真要给少尹喝的,我都在屋里偷偷煎好。”

菡玉心里一落,没有说话。

她嗫嚅道:“相爷,你又说这种话,咱们又不是……”

明珠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常态,说:“这有何难。你就换上女装,以女子身份前去就医,戴上帷帽遮面,谁又知道你的身份?”

她这才有了一点动静,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半晌,她垂下眼睑,摊于颊侧的双手握起:“他是我……父亲。”

明珠吐吐舌头:“就知道瞒不过公子的眼睛。公子,你既然有求于相爷,这时候给他送床被子去,相爷高兴了,不是更好说话么?”眼看已绕到书房院门前,她嘻嘻一笑,把被子塞到菡玉手中。

菡玉被他这样看着,心里不由自主地慌,低头走上前去拜见皇帝。

他抬头望了望这家富户的宅院。亭台楼阁绿树掩映,看得出是富裕的人家,只不过被旁边邻居家的一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菡玉道:“如此是刻不容缓,下官也定会为左相尽绵薄之力。只是右相此刻恐怕不在省院内……”她就是打听了杨昭去了兴庆宫视察修缮工事,才悄悄过来的。

衙役见是少尹,停住脚步,一人按住小玉,另一人回道:“禀少尹,这小丫头顽皮,来衙门捣乱,胡乱击鼓。”

韦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田里突然冒出一名黑脸大汉,声如洪钟,粗声粗气地问:“韦二郎,什么时候才开饭呀?快上饭桌了又被拉出来,干了这么久还不给饭吃,哥哥肚子都叫得震天响,前胸贴后背啦!”说着敞开上衣腆起肚子,一手在前一手放到背后,啪啪拍了两声,十分响亮。

菡玉只当没听见他前半句话里的刺,讶道:“陈相公何出此言?”

信使又道:“我家老爷私下吩咐的,一定要亲手交到相爷手里,万不得被旁人看见。不过给郎中也是一样,不知郎中现在可有空,能不能立即呈与相爷?我家老爷身陷贼手,还等着相爷兵去救他呢!”

菡玉愈感疑惑。高力士是内侍,平时不离皇帝左右,怎会去城外的长乐坡?他本人也有骠骑大将军的封号,统领禁军,何必要京兆尹派人去保护?于是又问:“侍郎可知高将军为何出城?”

两人才走到承天门下,杨昭突然又道:“等一等,有件要紧事忘了奏报陛下。”说罢问旁边侍立的小黄门:“陛下可还在两仪殿?”

小黄门看了看四周,拉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菡玉立即调头回省院去告知杨昭,她一心想着这是公事,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闯进尚书都堂里间。

裴柔穿了身薄纱长裙,裙内是红色襦衣,领口开得极低,隔着薄纱朦朦胧胧的,很是绮艳。她满脸春风,粉面含笑,娇怯地依在杨昭身侧。杨昭本也是面色柔和,进门一看到菡玉,神色立刻变得凌厉。他先是醉酒伤胃,又热头痛,这会儿脸色泛着憔悴的蜡黄,愈衬得一双眼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菡玉,你别说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杨昌看他那架势,吉郎中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肯定挡不住,都得挨罚,连忙追上去道:“相爷请止步,吉郎中她不在此处。”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杨昭眉梢一动。向来做寿都是逢十,吉温今年三十六,因避四十之忌而提前做寿,的确算不得大寿;吉温寿诞是腊月初九,定于那日中午摆席宴客,邀请他前去。这些只写在请柬上,菡玉并未看到,他和杨昌也没有说出来,她却都知道。

芸香解释道:“相爷走了之后,郎中就坐下来写这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写着写着就把这道奏折给我,说是写坏了,让去扔掉。婢子看最后那个字是是相爷名讳,私自藏了下来。婢子猜测是郎中写的时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了……”

菡玉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能,就是用它来做字帖实在太浪费了,合该题上诗词作诗笺,才不会暴殄天物。”于是换了一支细狼毫,忖度着写什么好。

出春明门之前,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仆从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着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呆呆地站着,目光斜视下方,任她嘲讽数落。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娇脆稚嫩的声音,委屈而愤怒地问:“娘,为什么爹还要再娶亲?为什么我要叫她大娘?为什么你还要向她下跪?你和爹才是一对啊!”而母亲泪水涟涟:“孩子,你不懂,聘为妻,奔为妾……”

裴柔气得俏脸绿,又不好作,忿忿地一甩袖,对身后仆从道:“我们去那边赏桂!”领着一群丫鬟往花园另一头去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毕。杨昭道:“今日左相、给事中都在座,就等于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阙也就成了最后的结果。以往吏部选人,三注三唱,再送与门下省审查,从春至夏方能完毕,这回却仅用了一天。所谓唱注只是走个过场,名单早就私下定好了,当然迅。

李岫还想相劝,李屿却过来插话道:“八弟,你多操什么心哪?吉郎中是什么人,右相保他、宠他还来不及,怎会向对崔大夫卫员外那样对他?”

院子里白乎乎的,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片。他伸手到廊下接了一阵,觉得雪似乎还不大,决定不打伞就这样走回去。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莲静稳住心神,劝他道:“杨昭正当得宠,他岂不知道战场危险,哪这么容易说走就走?到时候倒打一耙,只会对右相更不利。子由,你听我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昭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就是万幸了,千万别去招惹他!”

“我不怕老,我只是怕……比你老这么多。”杨昭轻道,莲静正闻言忐忑,他又笑了出来,“原本以我的年纪样貌,群臣中也找不出几个比我年轻的,还小小得意了一回。但是吉少卿你一出来,可不立刻就把我给比下去了。我明明只大你六岁,看起来却像相差十多岁似的,亏我还一向自负相貌不差。吉少卿,你说我这心里头能安稳么?”

李岫道:“你说的是……朔方?”

陈希烈道:“罪臣王鉷,与凶人合谋造反,大逆当诛。陛下已下令撤去你一切职务,即日交由三司问罪。”

“我说了我不怕疼的,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你又不是没见我中过刀,明天就会好了。”她胡乱撸了撸袖子把伤口遮住,“好了杨侍郎,现在你能放我下去了么?”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上次因为你而和他起了冲突,使他对我怀恨在心。菡玉,”杨昭敛起笑容看着她,“若不是害我的人和你有关、因你而与我生隙,你怎么会来好意提醒我当心呢?我想想自己得罪过的人,和你有关的也就这一个,不是他还能是谁?”

莲静说着就向韦会离开的方向追去。追出大门见韦会正要上一辆马车,急忙喊住他。韦会停住脚步,拉好马车帘子,问:“菡玉,你出来做什么?”

莲静满头大汗,又不好强行催马突围。这样僵持下去只怕是真赶不上早朝了。

安禄山道:“那是那是,相爷有心了。”

许久,杨昭才将她放开,那浅浅的刀伤早止住了血流,却留下一片微红的痕迹。杨昭微赧,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放开她转过身去说:“对不起,我失手了……这就去给你找衣服。”

这具用助情花撑起来的身子,终究还是有这样的缺陷啊……

“杨昭!”莲静痛得大叫,“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手足乱舞,试图推开身上的沉重身躯,心中霎时被恐慌占据。这样无助地被人压在身下,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脆弱,而且那人是……

车内虢国夫人撇嘴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咱们家抢道?赶到一边去就是了。”

莲静闻言脸色一变。杨昭也约摸猜到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了,笑着辩解:“下官昨日熬夜办公,可不是因为……”他瞥一眼莲静,见他神色怪异,心想自己这么说只会越描越黑,便不再辩解,把那盒子收起,随口问小黄门:“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这这、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莲静一眼,强自镇定,“吉……莲静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中丞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别亏待了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完,借口有事务要办匆忙离去。

王忠嗣哈哈大笑,放开嗓门朝对面喊道:“吉少卿,在下王忠嗣,久闻少卿高义,直言进谏指斥奸贼,早有心结交,不知少卿可愿赏脸?”王忠嗣从范阳归来便进言安禄山有反意,而莲静早有此先见,也曾进谏,因此对他存有好感。

史敬忠道:“七郎跟我说杨慎矜已经伏认罪了,不过缺我一句证词定案。若到前方温汤,过了时候,就算愿意招供也没有用了。此处距离温汤只有十里,时间不多,你快把纸笔还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趁莲静愣劈手夺过毫笔,继续书写供词。

杨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我说呢,刚刚怎么耳根子一直痒,原来是隔墙有耳,更没想到还是吉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