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莲静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却又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莲静疑惑,走过去想要询问。李岫看见莲静,也朝她迎过来,问她:“菡玉,你是来找父亲的么?他今日恐怕不能见你了。”

不久罢免李林甫、任命安思顺的制书下来,李林甫借口进宫谢恩,请求再见皇帝。这次皇帝又未准许,高力士还不冷不热地刺了他几句。这样一拖再拖,皇帝总也不肯见他,李林甫竟接连两月多不曾见到皇帝的面了。

莲静一窘,现脑中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李岫说过些什么。

李林甫一想,这样正能测验出王鉷是否对自己有二心,于是也同意杨昭提议。陈希烈当然附议。

莲静心叫不好。贾季邻带的衙门官差不过三四十人,对付这批亡命凶徒未必能有胜算。后头的金吾卫兵怎么行动如此缓慢,还不见踪影。如此安排,打草惊蛇,主力却迟迟不至,不是给了刑縡大好的机会逃跑么?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韦会神色有些焦急:“我还有急事,被他们看见就脱不了身了。”

莲静策马缓行,在街口处远远望见杨昭于金仁坊新起的宅第,与虢国夫人宅并排相邻。杨氏五家富豪,杨昭少与之为伍。如今他日趋显贵,也更明白贵妃、三国夫人是他最可靠的倚仗,是李林甫也不能撼动的后台,与她们来往渐密切,也附从她们豪奢的习惯作风。

同僚仔细一看,只见扶着安禄山上台阶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杨昭。杨昭身为贵妃族兄,也很得陛下赏识,连安禄山自己也叫他一声“舅舅”,连他也对安禄山如此谄媚,安禄山在朝中地位只怕连右相也及不上啊。

正在想找谁去办这件事比较合适,莲静却讷讷道:“杨……侍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杨昭道:“原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指挂着红纱帐的大床,“到床上去,把衣服脱了。”

莲静心下感激,对那美人道:“姑娘深明大义,下官感怀在心。”

“好说好说,吉少卿不必客气。”杨昭边说边打量他,但他只是一贯的淡然表情,既瞧不出暗藏心思惺惺作态,也瞧不出真心实意并无虚言。

杨昭新近兼任了兵部侍郎,一手握财政,一手握刑狱,又开始涉足兵权,权势益重。他下得马来,笑道:“他们也是心系陛下安危,过于谨慎了些,冒犯了太仆卿,你可别见怪啊。”

李林甫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武司阶摇头叹气,转到隔壁,见王忠嗣仰面躺在空无一物的床上,厚重的苇絮被子扔于墙角,正呼呼大睡。武司阶不由心中叹道:“好一个壮烈男儿!”回头说与韦参军听,韦参军也赞叹不已。

莲静冷笑:“既然怕我逃跑,何必还要这般优待,索性锁了装进囚车,杨御史也可高枕无忧,省得如此小心翼翼担惊受怕。”

柳夫人劝道:“先人墓园中草木流血,实在可怖。换作是臣妾,也会当是祖宗显灵,有夙愿未成,心中有怨,找个道士来设坛作法了却祖宗心愿。杨侍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

车夫道:“吉少卿穿得这么单薄,还是进车里去罢,外头可冷呢。”

莲静笑笑,扬起手中长剑:“阿翁不必担心,我带了兵器。”

皇帝道:“原来杨卿曾与吉卿同行。杨卿,吉少卿所言属不属实?”

后面杨昭听到动静赶来,正见莲静被人袭击,忙指挥金吾卫兵上去对付被莲静踢开的大汉。两名凶徒见有卫兵,情况不妙,撒出一把石灰,趁众人眼前迷茫时逃之夭夭。

皇帝听得稀里糊涂,只弄明白最后几句意思:“吉卿的意思是将有胡人乱中国?这怎么可能?”

太子讶问:“居士怎会在此?”

皇帝叹道:“朕知道卿是爱护朕,平身罢。”又问左右侍卫:“王鉷何在?”

武司阶明白他是与韦参军对上了,暗暗拉韦参军的袖子,示意他低个头,好声陪个礼也就算了。韦参军却是刚直不阿之人,才不愿向小人低头,见杨昭语气诡异,更是厌恶不已,冷哼道:“既然有自知之明,为何还在此弄乖卖丑,徒惹笑柄,真是面目可憎。”

两人对她心生惧意在先,未料到她如此古道热肠,此刻就着火光,只见她面容清丽端秀,英气中不乏温婉,神色和蔼,不由放下心来。

裴冕笑道:“你还说我,你不就是么?”

莲静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管着我,早上起来吃夜饭也不要紧啊。”

两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郎中,就算是一个人,年还是要过的。吃顿年夜饭,图的就是一年平平安安。”

莲静道:“公舍的厨子说今晚会包饺子,一会儿我去向他讨一碗吃。”如今她仍住在公舍中,没有私邸。尚书省下辖六部,盖了一座大院子做为公舍,住的都是无家无眷、职分低微买不起宅子的小吏,年头上有颇有一些人无家可归,公厨便给他们包些饺子当年夜饭。

裴冕不忍她如此随便地过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吃一碗饺子就算了,很想邀她一同回去。但过年是不作兴到别人家里吃年夜饭的,便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和同僚们聚一聚,也热闹一些。”

莲静点点头,裴冕整好衣服准备走了。莲静道:“裴御史,外头雪大,我这里有雨伞油衣,你拿去用罢。”

裴冕道:“我刚刚看了看,还不是很大,雪片也是干的,不打紧。”说完又叮嘱了莲静两句,便出门走了。

莲静走到窗边,刚一推开窗,风雪便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吹得桌旁灯盏灭了大半。她急忙把窗关上,胳膊上却已落了几片雪花,足有小指甲盖那么大,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很快就融成了水珠。

她心想,外头现在这么大的风雪,裴冕可怎么回去。正想着,身后门便被推开了,她笑道:“裴御史,我说外头雪大你还不听,走不动了罢?”

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屋里只有桌案旁几盏油灯亮着,四周昏昏暗暗的。门口那人隐在暗影里,深绯的官服如同染了墨,与暗色相融一体,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虚幻如影。油灯“啪”的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又立刻黯淡下去。母亲忽然ap.3z指着门口喊:“你爹!快看,你爹来了!”孩子大喜,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惊喜地扑过去,却只撞到坚硬的门板。

那人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没在阴影中的面孔逐渐清晰。那张沉在记忆最深处的容颜,一点一点浮现,昏黄的灯光如水一般从他脸上滑开。不是虚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额、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态,都是活生生的。

她抵着桌角,一张纸的边角正触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张纸,指甲抠破了纸面,一点点被她揉进掌中,和着手心里的汗水,揉成软烂的一团。

还好他先开了口:“吉郎中,还没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心头才稍微平静些。“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么也还留着呢?”

吉温道:“下官初来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检查妥贴了哪放心离开。这御史台院里若还有一个人留下,那也应该是下官啊。”

他们俩一个是正四品下御史中丞,一个是正五品上文部郎中,官阶相近,也都是有实权的部门。吉温倒不看她在御史台只是个正八品下监察御史,还客气地以“下官”自称。

莲静道:“下官只想着把事情结了省心,没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团圆。”

吉温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该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于职守。吉郎中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怕要着急了。”

莲静道:“我无亲无眷,孤身一人住在尚书省公舍中,不要紧。倒是中丞……”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

果然,吉温讶异地追问道:“吉郎中今年也过而立了罢,怎还没有成家呢?家中也没有其他人?”

莲静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沉默片刻,吉温又道:“‘吉’这个姓可不常见呢,下官听郎中的口音,原以为郎中与下官是同乡。不知郎中原籍哪里?说不定还真与下官有些故旧。”

莲静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时一直居衡山山中。”

吉温“哦”了一声,似有些失望遗憾:“衡州离下官故里可就远了。下官五年前初见郎中时就觉得郎中有些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还以为兴许能和郎中攀上些亲缘。”

莲静勉强笑道:“或许正如中丞所说,咱们‘吉’姓的不多,下官和中丞真是远亲。”怕他起疑,又加了一句:“下官初见中丞也觉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一位亲友很是相像呢。”

谁知吉温却逼问:“哦?不知是郎中的哪位亲友?”

莲静支吾道:“是……是我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