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麦莲 > 《麦莲》第二部分 《麦莲》第二十一章

因了乐观,现在他俩又学会了一点,所有的事都付笑谈中。

俞先生笑而不语。他的脸比白色更白,浓眉上方还多出了几缕宛如雕刻一般的疲累的纹理。

我斜睨她一眼。现下,她讲话的语气都已变得无所顾忌,一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的架势。

她口声冷冰冰的,如冰铁相撞,里面有正告的性质,又有饬令的性质。她的表情可算作是森严的表情,也可算作是恶劣的表情,看了令人怪憷的。我放下课本,从桦木书桌边立起身,睫毛惊愕的连霎了几下。

大家说干就干,手忙脚乱地做起水果盘。姨妈着手洗草莓;罗曼洗葡萄,她的哀婉去了一半,状态大为改观;小芹削菠萝;姨父和鲍老板两位重量级的人,在边上闲聊;我手里给杨阳剥着一枚橘子,心在半空里吊着,思觉失调。

“据我所察她很好,她不是纸糊的。”黎文答。

“别演戏了!——你以为我还蒙在鼓里?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你说什么?”罗澜问。

“见到了。”微笑沉入他的瞳睛。“麦莲,是你安排的吧?”

“不会很晚——八点钟开始,十点钟结束。你知道,俞先生的胃不好,在宴会上他几乎不吃什么,——你给他熬点粥,清淡一点。”

“别不承认了!——我下岗你就是不高兴,我有说错吗?”

“什么!俞先生病了?”我心下一凛,忙问:“严重吗?”

“十一点。”

“他知道你在这儿?”

“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该怎么做,自己心中有数。”姨父说。

我窘不堪言,心也抽紧了。他是俞先生的知友,他跟俞先生交情甚厚。我在此被他见,等于是被俞先生见。这可怎么办呢?我木讷地、手足无措地朝他挪近一步。

一个行人好奇地瞥了我一眼。看来我不能再在这儿转悠,或许我应该装出等候人的样子,这样反倒不引人注目?我把这些可爱的想法丢在一边,眼睛蓦然一亮。宅子的正门开了,一位年过六十的妇人从里出来。

“我送麦莲去吧,坐我的车。”他说,表情真诚而旷达。

“快点!快点!”姨父说。“他们就来了!”

“麦莲今晚没课吗?”他问。

“我的心彻底放开的同时,对姜碧娴也完全释怀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活在她的世界里,不愿走出来。我认定她是我一生的支柱,我不可能再去接近别的女人;我只需要她,不需要别人。然而,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与我终身为伴的爱人,不是一个随刻可以甩我而去的爱人。是罗澜擦亮了我的眼睛,帮助我看清了我的内心。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了解自己亦然。我曩时走近她们,是以为与她们生命相吸;可从她们的眼睛里,我看不到爱,我们的心分隔两处,我在她们那里得不到安慰。而今,我的生活很适意,我在自我的世界里享受自我的生命,我尝到了一种昔时从未尝到过的无比温馨的乐趣,一种真实的人生至乐——我只有偶尔才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她们曾经存在。”

我几乎是屏住胸口的气息,跽跪着听完了他这篇感述。我深谙这是他真实的心愫,是他心之深处的自白。他畅叙时脸上没有受伤的表情,心境恬淡、平和、清新如洗。我真替她们惋惜,能得到这个人永久做伴,充分领略他情感世界中的那份醇浓而恒久的眷宠,是何其幸福呵!换作是我,我不会为满天下的财宝所动。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望着这位我满心尊敬的人,他脸容苍白,神态显得愈加高贵,这是他血压偏低的缘故,夏医生昨日诊断他有点儿贫血。我感情冲动地伸出手去,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胳膊。

“胳膊还疼吗?”我问。

“有一点儿。”

他安祥的瞳仁周围,现出几许极为难描的微光,一些感情也从那里面闪露出来了。我满怀爱怜地轻抚他的手,那是一只宽大的、男性的手。我默默地看着他的手,深愿自己能永远这样握着它。

“麦莲,为什么把我的手,看了这么久?”

“——你的手,有些凉。”

“麦莲的手热乎乎的。”

“让我握着你的手——还有左手。”

“握吧,我觉得这样很舒服。”

一片温暖的情意,充满了我们两人之间。我痴人一般地望着俞先生,把他两只手统统合握住,纵情地握着。我激动不能自己,我血管里的是火,是熔岩!我越是与他亲密无间,就越敬慕他;反过来讲,我如此敬慕他,又怎么能不爱他呢?我和俞先生在一起,他根本无需说话,单凭他那温存的目光和倦然的微笑,就能把我熔穿、把我征服。这会儿就是这样,他无限温情地瞧着我,把我博博跃动的心灵整个吸引过去了。

“伯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他说,语调中含着一种模糊的热忱。

“什么?”俞先生柔声问。

话语在我唇间踔跃,我的心从未燃烧过这么热烘这么神圣的火焰,一触即。

“麦莲,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怎么办?”我虔诚地仰望他,口中呢喃地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不想放开你了,不想离开你了——怎么办?”

俞先生朝我深情地望了片刻。这是一道深情得叫人无力抵御的目光,如同丛林中日光下的一泓深潭,悄无声息而又意蕴悠远。

“麦莲,是真的吗?”他怀着难以表达的温柔之情,问。“——你真的不愿意离开我吗?”

“是的,我不愿意离开你,一天也不愿意。”我伸手搂着他,充满柔情地搂住他。“伯年,我知道被你爱的人很幸福,我不敢奢望能够一生长伴你——可是我的爱就是不肯远离你,我的心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办法管束我自己。”

他向我投来一道浓浓的、谢忱的目光。“可你还年轻,遇人不多。”他说。“——而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年轻,可以更好的照顾伯年啊。”我一面说,一面祈求上天不要让他因为这个原因回拒我。更何况,在我心里边,伯年并不老,待伯年八十五岁,我七十岁;待伯年九十五岁,我八十岁,刚刚好;——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算下去呢?我爱他的全部,我爱他的一切,能够身受天职保护他,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伯年,不要像禁绝她们那样禁绝我吧,好吗?”我问。

俞先生用拇指抚弄我的鬓角。从他对我的注目中,我现他的眼睛变得又专注又密切,又光灿又和蔼,仿佛有一缕钟爱的光焰,一直普照到我的眼底;他整个容貌也扩散出一道静静的忻悦的光辉,显现出一种刻绘不出的俊美。

“不会的,我已习惯了麦莲的护佑;”他用低柔的胸音对我说。“我们之间有如骨血一般不能分离,这种感情给我一种很安适的感觉,已成为我生活的一种需要。麦莲——你我不是一代人,但是你的成熟、智慧、知性都过了你的年龄,你虽然没有外露过一句话,却表示出无穷尽的意思,为人所悦。只要待在你身边,我就时时觉得,你的爱伴随着我,你的力量安抚着我,你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宽阔的内心世界,给人带来无限生机——我已不知不觉把你视作我一心依恋的伴侣了,你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是我的养料,所以我们很难分开。”

他的声音在静默中颤动。静默统御了两秒。我像块石头似的听呆住了。

“伯年——你答应了?”我问,同时感到自己浑身血液烫,烫得心血激荡。

一道无声的笑意穿过俞先生的唇间,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啊,真的吗”我仍不敢相信,一阵欢快得不行的晕眩促使我更加攀紧了他的前臂。“决定之后,不会再改变了吗?”

我注视着这块吸引我的磁石,心儿满满胀胀的。他眸里含藏着受了感动的意味,并燔闪出烨亮的感情之火,而且颊上有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辉。

“不会。”他用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口里低低地说。“麦莲是我一生幸福的保证人——谁会想到呢?在我人生的中期,等待我的是一种无比恬人的纯静生活,还有一颗真诚为我跳动的永远充满热情和爱护的心,我是这样被一个人强烈地爱着——是的,热烈、温存、深爱,一样一样的在麦莲身上表现得非常清楚,这是我生命中身心通泰的一个时刻——麦莲,我会怀念这些被你呵护的日子的,你在我生活中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了。”

他目光不无爱抚地望着我,骤尔倾过身,把我紧紧拥在心口上。“我要跟麦莲生活在一起,”他在我耳边热切低语道,“我要找回自己的价值,只有依傍着麦莲,才能得到安慰和庇护。”然后他问我,他期许自己把我拉入他的生活,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两手围抱着他的腰部,激动得几乎找不出语句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伯年在我心中,比我的生命还重要——让我得到一个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人,这不是自私,是恩惠——我永远记着伯年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