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莲?”他探究的目光凝视我,问。“——你是罗澜的表妹麦莲?”

天穹横在我的头顶,空气侵入我的脑髓。我举目四望,觉自己无意间来到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我胸口猝然揪紧。我记得鲍老板说过,俞先生的公司就位于这条街上。这里确实有许多公司写字楼。我赶忙走至一旁,拦了一个过路人,询问他盛达集团在哪儿。他指着大街对面的一幢灰蓝色大厦说,盛达集团在十二层。

“什么?”我迷迷怔怔问。

“知道了,已经说过一百次了。”

我在罗澜旁侧的位子上就座,罗萍和小芹位于末座。我每次坐到这张餐桌前,都感受到一种浓酽的亲情,这个家没有什么珍器重宝,却有一种安宁和乐的家庭氛围。姨父姨妈均已退休,但仍是这家的主心骨。罗曼出任一家食品厂的会计,小杨阳是她的儿子。她现年三十四岁,又生了孩子,不过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胖,也没有变得臃肿,但精神面貌慵懒倦怠,人总是病恹恹的。

“我听讲,”杨杰说。“许多公司一举一动都向银行贷款,有这回事吗?”

“不知道。”罗曼说。“反正我们一个小单位,都欠银行几千万了。有钱也不还,欠着。”

正谈在兴头上,罗澜迈着雄赳赳的步子回来了。她一副参加盛典的装扮,一款草莓红色的长礼裙,低胸、露背,漆黑的倩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更见其腰围线之纤巧。小芹左端右详她这条贵气十足的裙子,眼核儿都不会眨了。

“澜姐,你穿这条裙子好漂亮啊!”她赞羡地喊道。

“是吗?真有那么好看吗?”罗澜打一个旋转,有清越的声色问,面靥泛出欢欣的光彩。

姨妈给她一个白眼:“你要是有麦莲一半克勤克俭,我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麦莲没有社交活动,她能跟我比吗?”她十分大度,美滋滋地答。“从事我们这种行业,没有几套像样的衣服,怎么开展工作啊!”

“什么行业必须夜夜歌舞?什么行业必须穿三千元一条的裙子啊?”姨妈转向姨父:“你也不说说她。”

“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该怎么做,自己心中有数。”姨父说。

“谢谢爸爸!”罗澜朝父亲快活地挤眼一笑。“正好大家都在,我宣布一件事——明晚,我带一个人回家吃饭。”

她要带人回来?真是莫大的新闻。大家不觉一愣。

“什么人?”姨妈问。

罗澜带着沾沾自喜的微笑答:“明晚他来了,不就知道罗?”

“你别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领啊?”

“知道啦。他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他是有身份的人。——好啦,就这样吧,我洗澡去了。”

她以一副好似这事已经谈妥的语气说完,高视阔步的极快回房。

姨妈脸部堆起一层冷霜。她阴沉的表情如一道不祥的光,照入我思想的天空。罗澜赏脸带回来的人是谁呢?也许不是俞先生吧?假若是俞先生,她会直接说出来,没理由搞得这般诡秘。再者,她最近的社交活动十分活跃,对俞先生差不多根本不理,简直连提都不愿意提,这也是姨妈大为不满的地方。假定是别人,那俞先生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心头。

清夜,人静月明,我难以成眠。一会儿枕着枕头;一会儿坐起身,两臂交叠抱住膝头,陷入难以忍受的忧思中。我很担忧,但不知道应该担忧的具体原因。

转天,罗澜果真把这位神秘的人物带了回来。此君三十六左右,面容精瘦,薄薄的嘴唇,下腭很窄,两颊的皮肤紧贴在尖凸的颧骨上,一双目光如豆的小眼睛。猛地看到他时,我心上仿如受了一下撞击。奇怪极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不过随便哪个人,都可能有他那样平庸的五官,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罗澜白如鲜乳的面庞正中,泛着一朵红云,宛如晚霞映照。她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大名鼎鼎的冯氏集团董事长的三儿子冯奇,电视上经常传扬他的来踪去迹。大家眨巴着眼睛,把这个瘦骨嶙峋的人瞧过来瞧过去,仅凭外貌绝难想像,他就是冯氏集团的三公子。瞧着他尖瘦的长脸,还有他那有点怪长的头型,我倏地记起他来。不是记起他是什么知名人士,而是记起他就是那天夜里送罗澜回来的那个男人。

冯奇趾高气扬地瞅着我们。他的势派极为自负,俨若一顶金冠落在他脑顶那样自命不凡。他穿戴花哨,面料闪光,长下巴又装模作样,简直能使注意观察他的人产生一种不快之感。赵博和黎文闻讯,好奇心切,联袂及早赶来,欲看看这个有份量的人。冯奇十分中意这样人多的气氛,像鲨鱼那样牙齿一闪一闪地笑着。当他现大家有那么半晌,像瞧稀罕物一样围观他,越显出自高自大的神气来。这种神气不是近乎愚笨,而是和愚笨一般无二。

见他这副怪相,姨妈纠纥拢眉头。罗澜的意图,她早就了然于胸,坐此也猜出她以这种剌眼的方式,领此人回家的正意。她是讨厌他的,但又不能公然表示讨厌,唯有从她的冷冷淡淡推悉她心里的不满之念。罗澜没有注意姨妈的不悦之色,在长餐桌旁入座时,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娇妩芳姿坐于冯奇身边,喜悦之情溢于颜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反正她演出喜欢他的姿式,跟他讲话颂词成堆,像蜜糖一般。她这种造情的作态,十分招眼,真的,她颇有演戏的天份,她的演技令人叫绝。上菜的当儿,他俩喁喁私语,不知说些什么。她眉眼之间作出很感兴味的样子,甚至还故意做出不堪寓目的亲狎。总之,他俩就带着如此模样,在一桌人面前,极端不成体统地腻腻乎乎了一两分钟之久。

“好了,好了,吃饭吧,菜都凉了。”姨妈脸子向下一拉,说道。表面听起来是对大家说,实际上她的意思是另有所指。

喝了一点儿汤,黎文问冯奇:

“我冒昧地问一下,冯氏集团是干什么行当的?”

听闻有人采访,冯奇眉目口鼻每个器官都出神经质的亢奋。

“做地产生意!”他自满自得地大声叫说,喉音比砂纸擦出来的声音还要剌耳难听。“除了搞搞开区,还经营石油进口、证券投资、度假中心、跑马场——总之,只要有钱赚的事,我们都干。”

仿佛要给听他说话的人留下豪奢的印象,他又调门相当响亮地添上这样几句:“没办法,鸿运当头,挡都挡不住。目下,冯氏家资搞得到了十几二十亿,过两年我们打算投资移民。”

“移民哪个国家?”赵博问。

“还未决定。加拿大太静,美国太乱,我们准备去欧洲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看看我们是否惊羡他的开场白。我们自然是全都目瞪口呆。罗澜标致的脸蛋向着他,朝他表露出一副好像比她愿意标帜的更羡佩的样儿。

“全世界我觉得住在中国最好,有人气。”赵博说。

“你在你父亲的公司里上班,他给你什么待遇?”杨杰问。

他眨眨小眼睛,说:“我不上班——我的银行卡,每月会准时打入两万元零用钱。”

“你不上班?”姨父问。

他摆出一副在商界感到无聊的脸相答:“我持有冯氏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我参加过几次董事会的会议,没什么职位适合我的。我不是随传随到的听差,我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要做我就做董事长,其他工作没有干头。”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句跟着一句,说得跟真的似的。杨杰和赵博四目相投,交换了一下心情。

“你注意到我的车有变动了吗?”他歪脖问罗澜。

“嗯,”罗澜亲昵地答。“你换了一辆捷豹。”

“才一百八十万,不算什么。”冯奇以其夸富摆阔的本能,高亢地说。“我父亲的那辆林肯,那才叫过瘾呢!4oo马力,车内装有按摩皮椅、液晶电视、卫星通信系统,美国原装进口,价格四百万。车牌尾号为888,又花了几万。”

他以一种眉飞色舞和显摆自己兼而有之的气派放言高论,好像立志要语惊四座似的。可见他因自己的家世而自感尊荣,字字句句都要显耀他家族显达,花钱大方。

“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黎文夹带着点嘲弄的音调道。“我想你家财产雄厚,恐怕是住在唐园街吧?”

“唐园街已经过时了,我们以前也在那儿将就过——不过七年前就迁离了,现寓松露山庄别墅园。”

“住在那么偏远的乡野间,生活方便吗?”赵博问。

“方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那一位答道。“各式各样的现代化设备应有尽有,我们还雇请了三个保姆、六个保安、四个司机、两个园艺师。

“讲到那些个保姆,真是搞得我们哭笑不得。”他又提高嗓门说。“她们头一天来,就有一个被困在了卫生间。我听见她在里面又是拍门又是呼救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她没洗手。”

大家哧哧地笑。

黎文不耻下问:“洗手?”

“我家的卫生间,不洗手,门是不会开的。”唯恐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传遍全桌子。“洗了手,烘干后,门自动启开。我们花了十几万安装这套设备,没有一个保姆会用的,你们说气人不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