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听你的?

他对我说,你是京剧团出来的,练功是本行,咱俩每天早上一起练,怎么样?

我们说知道啦。

我爸样子年轻了不少,他带着一家人四处转。

你不上当,那咋办?

嗨,开个枪算啥呀。想当年,我们进山勘测铁路走向,我身上就别着一把手枪。

我又没进去,只是在外面给她站岗。

是啊,怎么啦?我还跟她说了,她爸爸就是不得好死!早就该死!不死就怪了。

绝活呢?二十多种绝活?

他不是下乡当知青去了?

是那小子先给了我胸口一拳,我才还的手。

这个我爸说过,但他为啥老提刘长瑜呢?

你也别总嫌他小。我可告诉你,他岁数是小,看着平时不爱说话,但有心眼。唉,有些事,我以前从没对你们说过,这个老大和老二从老家一回来,就被人揍了。

我把头一扭,学二哥的样子,不说话。

静了一会,二哥说了出来,“我爸问得好,这个问题得你们大人来回答。我在外面听了一些事,不好再说了。”我爸一下来了气,突然提高嗓门骂二哥,“你这个东西尽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说不出人话来!”二哥顶嘴说,“我从来就没怕过谁,你倒好,自己从前惹了事,结果挨打还不敢还手,就等着老歪哪天找你算帐吧。”我爸火冒三丈嚷道,“那小子就是有枪又怎么样?我不信他敢给我一枪!我要是脾气上来了,他就是在找死!他那个妈妈光着屁股被捆着扔进了沙河,我看他小子是忘了!他要再想找倒霉,我就把那个省武术队的小伙子叫家里来,看谁还敢上门来撒野!”

老包站在一边没说话,只是哗啦一声退出了手上步枪的子弹。

自取灭亡这个词,红卫兵最爱用,你也用啊?二哥问道。

古处长说,“成都造反派占领了城区,产业军纷纷撤到农村,于是又生成都双流中和场大武斗。那天共有‘8.26’、‘成都工人造反兵团’和‘都红代会驻蓉联络站’两千余人,拿着铁棍、大刀、梭标进入产业军根据地,结果被包围,混战中部分人逃脱,数百人被俘,押往几处劳动改造,影响很大。省革筹、成都军区派飞机撒传单,被捉的中小学生才被分批释放。这是成都造反派与保守派之间最后一次大武斗,保守派从此销声匿迹。”

包指挥啊,一盘棋你是妙招绝杀和错棋都有,老周一说我才有点明白原因了。你说的那条铁路是国家三线建设的一条关键性绝密线路,一旦战争爆苏联北侵,国家就指望这条后方山区秘密通道连结国外。毛主席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抗日战争时期,整个中国被切断外援,靠的就是一条上百万人拼命抢修出来的山区公路接通印度支那战略基地,才获得了美国大量的军事物资。你说的那条铁路线正是沿着从前那条公路的走向修筑的,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对当年国家的处境记忆深刻啊。我们这一大片家住区就有不少人是山里修铁路的,铁中有个外号叫雷巴的,和另一个叫吴清华的学生,两家的父亲就在山里修铁路,这些还都是我通过以前手上的一个案子了解到的。

连赢我三盘就跑,怎么这么小气,请都请不动?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只有三个字,不知是谁出来的。我禁不住松了手,那几条腿才移动起来,和更多的腿朝前走去。我看见那是一大片红卫兵,转眼拐了弯,被大楼挡住。我背起地上的破筐,找到已被踩弯的火筷子,最后望了望楼后面那些不敢再去捡的好东西,慢慢回家。

我跳下凳子,二哥上去接着理,后面还有大奶许多人等着。老古说,“毛主席已经指示过,就是要天下大乱才好,乱是乱了敌人。”大奶插话说,“山里面的铁路工地,造反派乱得更凶,我爸爸又被喊回去了。”大奶的话没人在意,大家可能也不知他说的山里面在什么地方。忙里偷闲的小弟娃儿一边推头一边接过话说,“据我所知,目前武斗的规矩是,凡是遭抓的造反派,不管男女统统要被上刑,女造反派遭得更惨。”于是有人提起吴清华,“像她那种大操妹,除了上刑,恐怕是死是活都难说。”

我爸说,等以后你们长大了,要是不如实填写祖宗三代的成份,组织上可要追查。

难怪你爸爸说你成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看来真没冤枉你。我妈说。

一身夏日汗水的老古,还了钳子又走远了。但他要不了多久还会来,只不过不是来找人斗鸡,而是要干别的。

那个雷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抄我们家时,就属他最坏。我妈说。

你说我孩子少?

你小子想找抽是不是?我爸叫道。

听我问这个,我爸不直接回答,而是问我,“国民党的大学,日本教官,你敢说自己是这种大学出来的?不敢吧?可人家给你记着呢,怕也没用,得亏老子还捞了个工人来当。”

我去河边钓鱼被抢了鱼竿,就是走的那条路。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还能记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也多半出于推测。她对早年的陈旧家事比谁都更知底,但对那几个大人的糊涂事,总是一再回避。只是话说多了,总要露出点什么来。这样,我多少知道了姥爷早年进大凉山做过布匹生意,稍带着还卖过保定的针。知道了那个时候的老保守,跟随胡宗南大军退守到凉山,现姥爷卖的一种针远比他使用过的手术针强,一打起交道来就成了老相识。但我没想到,用老家缝衣针做的一颗鱼钩,钩伤过手指后会长久地钩在记忆里,动一动就疼痛,甚至像姥姥说的那样,一直要痛到老家那么远的地方去。

孩儿啊,坏啦!都怨姥姥,蛋给捂得太久,快要出小鸡了。

她爸爸是两个人,你说的是谁?我爸问。

反正好像很久以来,已有不少坏事都跟这个东西有关。

我怎么啦?你又抓着什么了?

车身猛一摇晃,龙头又一歪,这回真撞到了一棵树上。幸好轮子没被撞扁,绕过一个小坑,重又骑上路,我爸说好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但只想起后半截,前半截一下忘了。我说好好再想想,没准能想起来。过一会他说想起来了,但只想起前半截,后半截又忘了。我的手已痛得麻,脑袋也麻,从没见过我爸说话这么颠三倒四。

得得,我服了你了,小兔崽子。

我妈回头看看我,不好再推辞,买了票,那男人就站在一旁盯着她看。当她从窗口把一大盘回锅肉和两碗米饭端到了子上,我这才忘了困和累,伸手要去抓肉吃。我妈轻轻打了一下我的手,小声说“急啥?你还小呀!”那个男人几步走过来,把两双从窗口要出来的筷子递给我妈,连声说“慢慢吃,慢慢吃,”说完一边盯着我妈,一边慢慢往后退,最后一转身进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