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叭地一声砸下一枚棋子说,不准耍赖,将军!

古法医歪着脸咧着嘴,嘎叭一声咬碎一颗胡豆,好像害怕崩了牙。皱紧的眉头松开后,缓缓说道,“是啊,成都武斗,最早的要说到今年初。当时社会上流传谣言说,成都市公安局购置了2o万副手铐,要将全市造反派一网打尽,给不断升温的造反势头火上浇油。一天上午十一点,造反派四千多人冲进文武路市公安局,切断电话,控制总机,砸抄办公室和保管室,抢走文件档案资料、公章、空白介绍信、逮捕证、拘留证、搜查证和枪支子弹,下午撤出时还绑走21名干警,这就是震惊全国的‘129’事件。次日凌晨,成都军区出动部队逮捕13人,解救人质,追回机密档案。当晚,两万多人又在市中心集会游行,围堵军区大院,三次越过部队警戒线,再次抓走7名公安干警当人质,胁迫部队还人。此后,他们到处撒传单,成都局势大混乱,一度失控。事件引起中央老帅震怒,出一封措词严厉的公开信,从而引全国性的镇压反革命。镇反中,成都军区张贴散了数百万份公告传单,还动用飞机投向极度混乱的万县、宜宾地区,据说全省被抓的人数达到十万。成都的几大造反派中,‘8.26’派受重创,几乎解散。‘红成’派拥护解放军,支持镇反,头头们以教育争取为主。‘地总’派被产业军抄了总部,头头也被抓了许多。那一阵,大家可能看见了,一辆辆卡车上站着被捆绑的造反派头头,在全城游街示众,押送监狱。但3月下旬风云突变,‘二月镇反’成了对抗运动的‘二月逆流’,上面来一封关心在押造反派的电报在成都四大监内外煽起又一轮风暴。大家可能后来也看见了,成都军区领导人被公开批斗、游街示众。在春熙路、文化宫那些繁华地区还贴出了通告,勒令‘黑公安登记自’。被抓的造反派全部释放,被取缔的组织重新恢复,队伍更加壮大。”

山里的工地,是不是出事了?古法医问老包。

楼上有个小伙子喂鸽子,踩着凳子一探出窗户挨了一枪冷弹。我们跑上楼去看,他的肚皮被打爆,饭都打出来了。人们推断说,开枪的人可能以为小伙子是对方潜入我们楼里的狙击手,射来的冷弹是一颗爆炸弹。楼外枪声阵阵,我爸跟大奶的父亲老包也动了手。他下班后在家门口亮处并拢摆好两张方凳当桌子,再摆上杂木相棋,把老包从隔壁叫来拼杀。老包刚又从山里出来,头朝后梳,高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模样很像小人书上的外国人。两人一开战,个把钟头没一点声音,但突然会吵闹起来,凳子也被推倒,相棋到处乱滚。第二天又在一起恶战,棋子啪啪落下,仍旧半天谁也不说话,而后又会闹翻,再重新和好。

找不到我的东西,先看看她们说的大雀儿冲天炮也不错,我又往她们腿缝钻。说不定里面马上会像小弟娃儿说的那样给地上的人上刑,但又被几个女红卫兵连叫带骂推出来,意思是只准她们大女娃子看,不准小人看。不看就不看,我再次朝后退,哪知后面已经挤了不少人,钻出来后再抬头望去,才现红卫兵越围越多,起码上百人,而那些静无人声的幢幢红楼里面说不定还藏着千军万马。人们静下来,只有医生那种剪刀之类的东西响几下,还有类似气球放气的声音。有人小声问“死没死?”回答的声音更小:“死了。”人群散开一边,地上那个一身精光的男人被弄到一大张白布单上,几个红卫兵抓起四角提起来朝一幢大楼走去。我以为这下能找回自己的东西了,但转眼一看有人正提着我的筐跟在后面离去,筐里装着死人的衣服裤子。

小弟娃说,麻五类可以改造拉拢,变成红战友,你也可以变一下嘛,免得受气。

那人一回头,惊叫一声“妈呀!”眨眼间朝梁家巷那边跑不在了。我一头汗水,加上一身臭泥汤,慢慢走回家。午饭两点过才做好,但一家人个个好像都不饿,围坐在桌边说个不停。说来说去很简单,那就是白毛女脱光全身跳楼,当场摔死,被观众送到附近医院后也没救活,后来雷巴带人去救援时,包括吴清华在内的一些男女红卫兵已被对方抓走,不知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四弟叫道,“那个王八蛋白毛女,早就该死!”二哥也气愤地说,“白毛女那些人实在坏透了,当初复课返校后,她领着红五类学生批斗黑五类学生,把麻五类也整得够戗。什么当众跪煤碳渣、跪碎玻璃、喝尿吃大粪,还把同班的一个女生在家里逼跳楼摔死......”

那我走了,阿姨?老古问。

狗日的那棵树,咋个又忘了砍哦?有人在暗中又说。

我叫走大奶,要他陪我去人民北路,看那种做弹枪的橡筋。他说想听孔讲完吴清华的事再去,我说我可以告诉他,这才上了路。他跟着我迈过一条小河沟,拐上大马路人行道,我开口就说“吴清华有一对大奶奶!”他问“长在什么地方?”我说“脖子下面肚皮上面。”他又问“有多大?”我随口说“反正就是大。”但他又问“有没有雷巴的奶奶大?”我脑袋一懵,忽想起我爸平时走路比女人挺得还要高的胸部,一下被难住。大奶没听见我答复,咕噜了一句“雷巴的奶奶一鼓起来,全是肌肉。”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提的问题,是我遇到的最难答复的一个问题。听说他从小不肯吃母奶,只喜欢吃奶妈的大奶奶,因而被取外号叫大奶。我只好说,“等哪天晚上你到我家来看,雷巴要找吴清华耍,两个人的奶奶可能都看得到。”不料他却说“多半看不到,从来也看不到哪个男人亮出奶奶来喂小孩,是不是嘛?”我又一阵懵,记得真是只见到过女人在外面抱个小孩,露个奶奶出来喂,觉这家伙太有头脑了!

他刚才拦住对面那个吴清华,两人说话来着。我插了一句。

要不然,我回家找你爸要抽屉钥匙。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你说她是刚解放时毕的业,我要早两届。

我指了指14栋二楼的窗户。

孔手里还有了一块棒棒糖,每天拿出来显扬。

大哥在家时,话越来越少,二哥却多起来。两人每天出门各走东西,都尽力避开人群不去看游街,也不看红卫兵大辩论,在有苦难言的日子里慢慢形成各自的不同性格。我爸虽然不时背着二哥,夸他敢跟户籍民警动手那点事,但除此之外,好像再也看不上二哥什么。我只想有一把打人的弹枪,却已记不清哪些人整过我们,尤其抄家那天整我妈的女红卫兵,只能记起那两个高个子。定量供应的口粮中开始搭配粗粮,一斤粮票可买四斤玉米茬子或四斤红薯。楼里每家的孩子都动手做运粮食的滑车,有钱的买带钢珠的滑轮装在车下当轮子,大哥做的滑车是四个铁轱轳,上面长方的木板比别人的大一些。我们用这个滑轮车去几里外的西北桥粮店运回几麻袋红薯,天天削了皮当水果吃,楼里楼外到处都是嘎吧嘎吧生吃红薯的人们。

又提刘老师!我爸出了声,瞪二哥一眼。

你人小,用手打不过人家,到时候管他是谁要找准要命处,狠狠踢他的小鸡子!

那一年,我妈刚满三十八岁。

话音一落,满屋子人立即静下来,重新看着墙上挂的毛主席像。像框两边各有三颗品字形钉子,雷巴刚才就是从上面扯下了另两个像框。我爸没想到雷巴有这么一手,顿时没了脾气,只好低三下四跟雷巴说好话:

后来我对狗总是心存感激,就是因为西北河的那一次童年经历。因而在下乡当知青的十九岁那年冬天,在执行抓捕老歪任务的一个拂晓,我才胆敢纵身跳下山谷悬崖,扑进一条波浪翻滚的大河。

姥姥是地主,那我妈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