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呀，老古。只要你不像你爸爸担心的那样就好。我妈说。
大奶也说，早上就是老古来喊人去看的。
吴清华有大妹妹，还有小弟弟，我以往从没注意过。原以为没人会找孔玩，结果他还有个小密探通风报信，这点我同样没看出来。说完话，孔回到窗户前坐下，楼里一个叫大奶的男孩转眼蹲到他旁边，说起悄悄话来。大奶住在我家隔壁，又是小学一年级的同班同学，总爱去山里玩，每次回来后都要找我下相棋。他父亲老包是西南铁路设计分局的人，在山里的铁路修筑工地上管技术，刚回来没两天。
刚才讲的两个案子，现在都是悬案。但那时候，局里办案人员包括我在内，在心里基本已是定案。只需再施加压力，上些手段，破案指日可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像你们看见的一样，红卫兵造反了，公检法很快被冲击，我们局里也乱了套，刑事案侦暂缓，主要矛头都指向走资派及其特务、叛徒历史罪行和新生反革命，直到全部告停瘫痪。前一阵，造反派竟敢冲击军区夺枪，有天夜里响起了一阵激烈枪声，不知你们听到没有？
还不是因为那个沉尸案，我爸被告黑状，撤了职，脱了警服。
哎哎，不用不用，哪能麻烦你去烧开水。古法医说着又站起来。
你们家住在1３栋，还是1４栋？他问我。
每人每月只供应半斤猪肉，不过半斤肉票能买四斤猪头，家里就每月集中买一次。有几次我妈天不亮就去排队，我们每次都以为要吃肉了，又高兴又焦急地盼她早点回来，可她回来时却总空着两手。听说郊外的洞子口能买到猪头肉，我和四弟跟着我妈凌晨三点出，穿过荒郊田野和一片片坟地，赶到时才现臭水沟边的破烂肉铺前早排上了长队。一直排到中午，当我妈从小窗口终于买出来一整个猪头的那一刻，我和四弟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可我妈又没给我两分钱，说等下个月吧，我也不好怪她说话不算数。
我妈好言把我爸劝开，推进里屋关上门。大哥接着当面开导二哥，说他真不懂事，上次一再提刘老师就让我爸生气，还誓谁欺负我妈就跟谁拼命。二哥不服气，反问难道保护我妈不对？大哥说话虽不错，但我爸不见得爱听，因为他就揍过我妈，抄家时又没回家保护我妈，难免疑心是在指桑骂槐。大哥说的话，我印像很深，但不知二哥听没听进去。夜里，我爸又在恶梦里呻唤，叫喊“快来人啦！出去，快抓，滚！”
无意中一回头，望见我爸带着二哥走进会场，边走边朝往台上指。再回头一看，台上走出来一长排准备挨斗的人，依次在台前站好，当中竟有户籍民警。他剃了光头穿一身旧衣服，胸前吊的大牌子上什么字也没写，整个人大变样。只过了几秒钟，我爸已带着二哥走到我旁边，但过道上人多没注意到我。我爸脸朝前，假装看着主席台，却在悄悄跟二哥说话。想不到机会就这样来了，个子矮矮的二哥飞快跑上了台，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眨眼间，二哥跑到了户籍民警面前，飞起一脚就直踢下裆。我慌里慌张没来得及看，那一脚是把人踢躺下，还是踢蹲下了。只看见二哥跳下台跑出来的那一刻，一种紧张的笑意在我爸脸上闪现了一下，整个会场突然响起一阵助威的口号声。
我爸说出这种话，就像有冤要报，光靠自己确实已没办法，找上面告状也不够，还要向儿子告状才行。大哥有话说不出来，他先要去面对的，是那些想找自己算账的红卫兵。二哥接着说，他第一个要弄死的人已想好，样子已快坐不住了。我爸叫他先别急，“眼下还不行，等一有了机会再下手，决不能轻饶那些人。”接着好像不放心什么，扭头看一眼窗外，转回头来又小声教二哥：
会场乱起来，一些人鼓动我爸揭，又有许多人喊叫。我当时已经感觉出，我爸一定抓着了那小子的尾巴，只要他敢再硬下去，我爸定会豁出去，揪着尾巴一抖落，来他个你死我活。但户籍民警察颜观色，面红耳赤站起来，本想对台下的人们说些什么，但一看我爸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只好灰溜溜地下了台。当天夜里，户籍民警又在楼下出那种压低嗓门呼喊我爸的声音，我爸使劲一关窗户，不理睬，下面才没了声音。
我妈越解释，头越被往后扯，直到脸朝天说不出话来。我们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受罪，不敢吭一声。我已是家里剩下来的孩子老大，受过伤的手指一阵阵连着心痛，连着我妈的呻yin声颤，黄的电灯泡吊在她的头顶上，深秋的寒气和疯狂的红卫兵们把她围困在中间。
大哥装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你没一起带走？我又说。
男孩光身坐在沙堆里，一手在下面摸自己的鸡鸡，玩得比手还长。我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敢赌，听他说已经有人去报告公安了。烈日下，大姐姐仍躺在原处，白白的身子已晒成紫黑色，肚子鼓起来，我们在远处烈日下用沙把自己埋起来的时候，猛听得砰的一声闷响，有人就喊叫“她的肚子爆炸了！”我于是想起躲回家的小校花，她妈妈埋在凤凰山，躺在坟墓里，裆里一条翻开皮肉的口子，肚子也鼓起来爆炸了吧。正想着，雷巴和一伙人穿着游泳裤朝我这边闲逛着走来，小校花那个生吃过活耗子的哥哥畏畏缩缩跟在最后面，我想要是自己没那几下狗刨骚，肯定也被淹死了。
我妈说完，脸上笑，在信纸上填字。接着又捧信念道：家属区的户籍民警抢了我们家老三的鱼竿还把老三他爹的脑袋给拧了下来孩子们的姥姥不好好念书老是逃学还把书包藏在阴沟里被摸鱼的老头翻出来了。
那明天中午我请客，好不好？
你说清楚点嘛，姥姥！我爸到底怎么毁了刘老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