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得也不怎么好!”我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欢喜得很,因为白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全班念了我的作文。我在作文里写的是我把大家不要的加餐带回家里给妹妹们吃的事情,当时我就看见好几个孩子听着听着都低下了头,大约是感到惭愧了。

奶奶的眼睛复明了,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成天拉着我的妹妹们到外面去转悠,把张士莲累得像小狗子一样吐着舌头嘿嘿地哈气。家里暂时的风云都过去之后,我又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学习上。我现在是一个学生,不像张士莲一样成天就知道惦记着大蒸笼里的馒头。除了家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圈子,那个圈子里也会生很多事情。

奶奶对我说:“往后要更加懂事些,好好心疼你爹娘和妹妹,把日子过好了,可不敢让人家看不起!”我点点头。娘忽然开口了:“娃娃懂事得很哩。文文死的那一天中午,还吃了士心做的面,我娃娃总算没有饿着肚子走。”我不知道娘是不是越来越脆弱了,眼泪很容易就会流淌下来,“我娃娃头天里就是要吃一个苹果,我死活都没舍得买,要是早知道,就算一百个一千个,我也买给他吃了。”

张士莲显然是委屈了,大怒道:“老娘平常没给你们拿馍馍吃哇?”

我看看她的脸,觉得这个城里丫头长得也很好看,虽然比不上杨财的闺女杨文萍,但是比莲花姑娘好看很多。只不过她的美丽不如莲花姑娘那样来的含蓄和独特,脸上缺少了雀斑,总是一种缺憾。她主动和我说话让我有点儿心猿意马,心里猜想着她是不是看上了我这个相貌非凡的聪明小子,不觉地脸蛋就红了。

张士萍住院前前后后一共二十多天,她的肺炎就好了,此后一直很健康也很顺利。这二十多天里我几乎一直奔走于医院和家里之间,有时候连晚饭也顾不上做,我的爹很晚回到家里才披着一身的疲倦开始做饭,几个孩子饥肠辘辘,就静静地围在我爹身边等待他把饭做好。爹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站在案板前面做饭,他的脸平静的就像夏天里太阳底下的池塘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也猜不出爹心里的快乐和伤悲。爹每天除了出去上班,回来做饭之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睡觉。每天伺候我们吃完了饭,往往都是晚上九十点钟,爹连电视都不瞧一眼就躺下睡觉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我的爹已经披着月光出门去了。我还不知道我的爹究竟承受着怎样艰辛的劳动,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很累很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

娘忽然楞住了,看看我,走过来用手里的毛巾擦着我的脸,我看见娘的眼睛里泪花闪闪。我想娘一定是因为吃不到冰棍儿感到难过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钱在母亲面前晃一晃,说:“娘啊,你别难过,我还有钱哩!我这就给你买去!除了冰棍,你还想吃啥不?”

我抬头看看,阳光正直直地射在我的身上,一个人面带微笑站在阳光里,看了看我,指指地上的硬币,转身走了。

“这都是啥日子哟!狗日的城里!连一口馍馍都吃不上!”我在地上跺了一脚,走进屋里,踩着板凳儿掀开了蒸笼,里面是七八个雪白的馒头。

我娘笑笑,说:“大哥,但凡活着,总得受苦不是?我俩都年轻着哩,怕啥?”他看老许笑笑,没有说话,就继续说,“政策是国家定下的,说是解决了家里人的户口就不解决我的工作,解决了工作那娃娃们就不给上户口。没户口就连口粮也没有,你说我就算是有了工作,娃娃们吃啥哩?”

“狗日的,你敢拿走我娘的钱,我就跟你拼命了!”我哭喊着说,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涌进了我的嘴巴里,咸咸的,暖暖的。

娘利索地做好了饭,就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给我们讲述这一天里她在街头看到的事情,等待着我爹回来。我的三岁的弟弟张士文不住地跑到门口张望,又跑到锅边去瞧一瞧,然后回到我娘身边,一边听我娘讲述,一边担心地问:“娘啊,锅里的饭会凉了不?”

“唱一个歌儿吧!”莲花躺在我身边,看着蓝蓝的天,“就像以前一样。”她说。

我的干爹和我爹都是男人。所以我决心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算跟莲花姑娘分开了,我也只会在心里难过而不会把悲伤放在脸上。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在春天里自己跑到野外去挖了几回野菜,都送到我奶奶家里去,叫我二婶婶做了野菜面条给奶奶吃,因为我奶奶眼睛没有失明的时候每年都要带着我或者我的小姑姑去野外挖野菜吃。我的叔叔和姑姑们都是吃着奶奶挖来的野菜长大的。但是到了我奶奶失明以后,叔叔和姑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奶奶曾经挖野菜的事情,也忘记他们的脸蛋曾经透着野菜的那种碧绿的颜色,除了忙地里的活儿,他们谁也不在意我奶奶,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变得跟空气一样透明。

“兔崽子,你连老娘也骂上了!”奶奶说着,拿着棍子朝我走过来。我顾不上骂我小姑姑了,也顾不上哭喊了,一骨碌翻起来,夺路而逃,誓从此以后不再走进我奶奶家里的大门。我觉着这一家子人都是疯子,疯得比莲花的娘和王嘎嘎都要厉害许多。

“哟哟,在这里哩!”有人喊。

我对肥头大耳的杨财没有什么好感,他整天游手好闲地在村子里打扑克赢糖果,地里的庄稼长得一团糟,娃娃们也邋遢得不成样子。所以尽管杨财的闺女杨文萍跟我年纪相仿,貌美如花,杨财也在我娘面前说过有意将来把闺女许配给我,但是我对那个脸蛋上的污垢完全把国色天香变成了蓬头垢面的丫头无动于衷。她曾经有几次躲在她爹后面向我投来闪闪烁烁的目光,准确地击中了我,但是我不为所动,气得她脸色煞白,鼻子里的粗气呼呼地往外喷着,加紧了朝我暗送秋波的频率,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将来必定是一个极其野蛮而且绝对死缠烂打的女人。

娘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打我,有时候娘很开心地想拍一下我的脑袋,我就赶紧跑过去把小板凳拿到娘跟前,扶着娘站到小板凳上,然后把头伸给我娘,我娘微笑着站在小板凳上,威武地挺直了腰板儿在我的头上拍一巴掌,笑眯眯地说:“我的儿,再没有比你更知事的娃娃了。”我就无限幸福。

我的三叔默默地赶着马车走了,他说他要把杜阿哥拉回来。那时候我觉得我三叔是一个沉默的英雄。三天以后,我坐在大河沿上放牛,同时偷偷看那个民办老师王金龙和村里的美丽女子王秀清并坐在地垄上说话。我的三叔赶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来了,马车上拉着莲花的爹和哥哥,盖着一张从蒙古人的帐篷里借来的毛毡。

莲花的哭声从屋里传了出来。她的那个老态龙钟的奶奶躺在炕上假寐,现孙女蹑手蹑脚地上了炕打开大红木箱子偷红枣和桂圆,就毫不留情地在莲花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拧得莲花鬼哭狼嚎,大声地喊:“是张士心叫我来偷的哟!”

我家里一定有菜种子,这个事情聪明的屠夫老杜不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