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老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都遇到了对我影响至深的好老师,但马青是第一个,也是对我日后影响最大的一个,我永远都没有忘记。十多年之后,我因为在大学里遇到了空前的生活困难和病痛折磨,失学返回家乡当了一段时间的民办老师,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教书。马青老师欢欢喜喜地把我这个当年他最得意的学生接到了学校里,将我安顿好之后他就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仿佛他独自一个人支撑着学校走了二十多年,就是在等待我归来。但是我最终还是背叛了我的老师,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学校,而且再也没有回去。因为那个时候我正承受着一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的折磨,我的家里的生活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难状态。我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后就离开了家乡的学校,一头扎进北京的茫茫人海开始耕耘我的人生和家里的希望与未来。

那两个木匠在我家里呆过几天,做了两个炕头的柜子和一只放闹钟的小木盒之后就走了。我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俩特别喜欢吃豆子,每天晚上都坐在我家厨房的灶堂里,用烧饭剩下来的灰烬烧蚕豆吃,吃得嘎嘣嘎嘣响,还说我们家的豆子越吃越好吃。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对他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尤其不会小气;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检点,吃完了豆子就啪啪地放着臭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弄得满在屋子都是一股南方人潮湿的屁味儿,让我头晕目眩。不仅如此,他们吃坏了肚子,天天在我家茅坑里拉一滩一滩的稀屎,我娘不屑于去收拾,就强迫我拿着铁锹铲了黄土去把那些东西盖住。这件让我恶心和难堪的事情我一直做了很多天,好容易盼到他们两个从我家里走了,我舒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告别臭气飘飘的日子了。可是没想到那两个禽兽虽然去了别人家做木活儿,但居然巴巴地跑到我家茅房里去解手,就好像在我家的茅房里上厕所格外酣畅一样。我依然每天都要忍气吞声地收拾茅房,心里郁闷极了,就想好好捉弄一下他们。

他们就笑成一团,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我的骨头分别装进几个尿素袋子里,放在了他们的马背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人把我捉起来,丢在他的马背上,他也跨上来,把我拢在怀里,就迎着风雪朝镇里去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我的计划是等爹娘回来了,我就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也“啥啥啥”地教娃娃们念书。

我背着妹妹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等待天黑下来,就像旧社会的人等待黎明一样。因为天黑下来之后我娘就回来了。这一天爹娘回来得很晚,我饿得两眼光双腿打颤。我背上的妹妹兴许是饿得慌了,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巴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哗啦啦流下来一大片口水,把我的头都浇湿了。

“这么快就从城里回来啦?看你的样子,怕是大肚子了吧?”高老头瞧着我娘,揶揄着说,嘿嘿地笑了,“逃过了一回逃不过二回,赶明儿县里来人还得把你抓去做结扎。”

“你脱啊!”莲花看着我,一点羞涩的表情也没有,“又不是没见过!孬种!”她轻蔑地说,还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与妻子相识在我终身不能忘记的那所大学校园里,相爱在我因为随时会夺去我生命的病痛而被迫辍学之后奔波在北京的那些艰难岁月里,我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于我们走出阴霾之后的这个温暖的冬天。如果不是选择了在家境极度贫寒的日子里分文不名来到北京上大学,如果不是为凑足学费在建筑工地上挣断了肠子,如果不是因为病痛丢掉了学业,如果不是抱病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求取一个温饱和希望,如果不是经历了生死之后彻底更懂得人生悲欢,我想我们不会在产房外相顾而泣。

那些日子很希望爹和娘能抽出时间来陪着我们在家里呆两天。但是爹说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劳动,除非生病了走不动路。于是我就天天在心里盼望我爹生病,他生病了就可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了。我觉得弟弟妹妹们都太肤浅,听不懂我的话,我需要一个比较成熟和有头脑的倾诉对象,爹和娘无疑就是最符合我要求的人。但是娘雷打不动地要进城去摆摊儿,下大雨的时候都打着雨伞坐在街头静静地守候,所以我只能盼望我爹生病。但是爹是那样坚强,从来都没有病过,只有一次烧很厉害,我觉得在他的头上放一个鸡蛋一定可以烫得熟透了,但是家里没有鸡蛋,所以我没有能够验证自己的推断。我居心叵测地劝爹不要去工地了,爹舀了一瓢凉水,冲洗了一把脸,在包里装上两个干馍馍,连胡子都没刮就走了。我愤愤地瞪着我爹的背影,觉得他心里只想着挣钱,已经完全忽略了他的儿女们。我不知道爹和娘为什么要挣那么多钱,先前在乡下的时候一年到头手里都没有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舒泰,在我的印象里,钱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

“把面做稀一点吧!赶明儿开始,我晌午就带一个馍馍吃。”有一天爹和娘进行了一场秘密会谈之后忽然对我娘说,然后接着对我说,“看着点儿娃娃们,往后白天别叫他们吃馍馍,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再吃。”我当时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很坚决地说那不成。我吃饭一向都不喜欢喝汤,总是吃光了面条就把剩下的汤倒掉;一整个白天不让吃馍馍,别说是我的弟弟妹妹,就算是我这个很坚强的人也肯定坚持不了。

爹看看我,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在烟锅里装满了旱烟,点上抽了起来。屋子里立刻充满了旱烟呛人的味道。

“口粮不够吃哩!”我娘说,“我跟你爹一个月二十几斤粮,你只有十四斤,这几个小家伙就更少了。可你们哪一个比大人吃得少呢?”娘拍拍我的肚子,继续说,“你这小肚皮里一顿就能吃进去三大碗,一天半斤面哪里够吃哟!”

“娘,你和我爹不是挣了很多钱么?多买些面就是了。”

“我的憨哥哥哟。”娘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我,说城里人吃粮食不像乡下人,一个月就供应那么多,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不仅是粮食,清油一个人一个月只有半斤,肉也得凭票去买,全家人一个月才能买三斤半肉。我虽然不懂我娘的话,但是我能根据我的观察印证我娘的话。从进城之后到现在,我家里除了每个月月底能吃几天少得可怜的肉之外,饭里面从来都见不到肉星星,就连油花花都瞧不见多少。娘一般都用清水煮面给我们吃,里面放的最多的就是白萝卜和芫荽。

“娘啊,咱有钱,从乡下买啊。你们把钱给我,我去买回来。”我提出这个建议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我可以借机回去看看我的莲花,而是我可以断定从家乡买面一定很便宜,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娘和爹都笑了,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有必要让他们明白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在某些家庭大事上表意见和作出决定了,所以我拍着胸脯说:“我认得路!一定可以把面买回来。”

“往后吃稀一点儿吧!”娘没有看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知道这个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所以就闭上了嘴巴。本来以为可以借机回去看看莲花,现在希望破灭了,我重新觉得生活暗淡无味。这时候听见了北房里传出来的电视机里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我就抬着小板凳儿带着妹妹们去看电视了。我娘和我爹在房里说着话,我坐在北房的电视机跟前,透过窗户看见我家的窗子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里,我爹和我娘的影子正在进行长久的交谈。

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那时候我爹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十块钱的工资,而且还是因为我舅舅是大工,在工地里很有些面子,所以我爹才格外得到了照顾。爹的工资一半儿交了房租,剩下一半儿家里买面买油都不够,还要用我娘挣来的钱贴补,爹虽然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忙碌,但是连一颗卷烟都舍不得买,总是抽着呛人的旱烟,把一股子难闻的味道弥漫在他的身边。娘每天摆摊儿可以挣来两三块钱,节假日的时候还能够多些,这些钱除了交税之外贴补家用尚有不足,在最初到城里的半年里,家里不但没有节余,还用掉了一部分从家乡带来的钱。那两千多块钱是头一年爹娘卖粮和变卖家产的钱,娘说那些钱不能动,要留着将来在城里买房子,不然就没有立足之地。

娘说这些的时候看上去很愁苦,我也很愁苦。我试探性地问我娘是不是可以从姥姥家里要一点面粉过来,娘很坚决地说不可能。姥姥家里六口人,除了舅舅的工资和姥姥扫大街的来的辛苦钱,就没有什么收入了,也不比我家里宽裕多少。我的两个小的阿姨还在上学,最大的阿姨在玻璃厂上班,但就在我们去城里的这一年,玻璃厂突然停产了,我的大姨就丢掉了工作,想做点生意又没有本钱,就跟恋爱了好几年的对象结婚了,从此在家里相夫教子,成了一个看上去很幸福但一定很空虚的人。

“我的儿,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记得靠自己活下去。”我娘对我说。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甚至觉得有亲戚在身边而不去依靠,是一件没脑子的人才会去做的事情。但是等到我长大了慢慢明白了生活并且一靠自己完成了很多事情的时候,忽然想起我娘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才知道我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娘给了我生命中最初也对我影响最深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