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

我曾经遇过这样的情况:有人送他的女儿来我的兵营,希望借助我的血脉,助他们繁衍后代。我现在说这,是因为这天晚上,我们遇到的正是相同处境。

返回客栈的路上,我明白了大屋里所听最后那些话是这种意思。若非有老皇帝提示性的询问,过去了我未必会想,更别说猜想其中意思。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当我既然知道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忘掉。并且一记记到今天。还有老皇帝当时自言自语式的说话。

也许是有感而——我当时猜想。我记得那片林木在晚上异常安静。月光同我所能感知的清凉溶到了一块,使得周遭更显清静。但老皇帝说些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到。

将到客栈时,老皇帝突然停住,从这里回头——应该是看寨子。只是从这里根本看不见什么。唯独能听见那个方位传来的隐约声音。就是这时,我记得很清楚,突然响起“哇”的鸦叫,响彻山谷,紧跟着是呼啦一片起飞的声响——

“好刺耳的声音。”老皇帝说。

“是啊。”我当时附和。

“你说这声音预示了什么?”

“这声音……”

“该死的鸟叫……若是上战场前听到,我们一定认为那将是场艰苦的战斗。”

“可不是。”

“现在呢?现在叫是什么意思?”

“我们回来了。它再叫,就什么也表示不了了。”

“不。”老皇帝说。短暂的沉默后,又说:“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吗?”

我老实回答:“回皇上,属下不知。”

“快了。明天就知道了……明天……”声音末处的无比坚决中,又像是夹杂着无望与孤单。

我亲耳听人议论,说老皇帝血是冷的。说所有当皇帝的血都是冷的。这就同前面在大屋里听那些家伙谈论我们刚经历的战事。听过了,心中难免不畅。所不同的是,我对我经历过的还能有些感触,但对老皇帝,我们这些人即使时刻跟随,也难以看到全部。

假如我能阐释,我真希望阐释本身能阐明一切。阐释天地,阐释人生,阐释老皇帝。可天地对我太辽阔,它无边无际;人生对我稍显短暂,不足我言;至于老皇帝,他就是我眼前晃悠的灯火,明明在那里,明明就是,却没有形体,孤单单的,难以捉摸。

老皇帝带画回到屋里,对年轻艺人命令过好生看好他后,也只说了“他的事情以后处理。”我想从这时起,老皇帝的心思就又放回他认为该放到的事上。年轻艺人只关心他师傅的画,却无心这画里透出的讯息——而这恰恰是老皇帝不得不关注的地方。

……

事于第二天,我无法忘记。老皇帝的兵士不知何时已悄悄来的我们身边——这就是老皇帝的兵士,做事果敢,是一群能为皇朝的未来抛洒热血的铮铮死士。

老皇帝的命令我同样得必须接受。悄悄聚集的兵士埋伏下来,围住客栈,另一部分向寨子行进。我们的兵士小心潜伏。即是如此,被现也是迟早的事。客栈中的瘸腿男人第一个出现在我的视野。我们四目相对,他怎能看不出眼前的阵帐。也许是从未见过,他还是愣了愣,然后又看向我。

“你们这是……?”他问。在我前面,兵士已经阻止住他的靠近。

“你先进去。”我说。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力行命令。”

“命令?你们……”

瘸腿男人又问及我们身份。我如实告诉他。一瞬间,我从他的脸上看到惊恐。他迅跑进客栈。我则在阳光下继续等待。

后来老皇帝下来,押来了上边寨子里的人。他们6续被押进客栈;四周全是我们的人。我向老皇帝问及我的疑惑,得到的回答是“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些人看上去都很无辜。他们一个个被纠集到一起时,都脸有惧色。我没往更坏处想,因为老皇帝的习性虽不算很好,但对百姓,却绝少有过激行为。

有兵士报说寨子里能见的人都已下来。但就我第一眼来说,至少我们先前见过的那位女子便没在其中。还有小孩。老皇帝问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时,我很快说出怎么没有一个孩子(事后,我又后悔当时为何多嘴)。

“是啊,怎么都是成人?”老皇帝说。“让他们都继续搜!”重又下达命令。“把寨子就是翻个过也不能落下一个。”

太阳持续偏西。来报的兵士仍未再见一人。老皇帝来回踱步,突然透过窗格,向着接待过我们的人问。但没有肯吭声的。问了也是白搭。这个结果引起了老皇帝的脾气。“不说是吗?”声音狠狠的。没想到老皇帝对眼前这些人会这样——我试图明了皇帝的用意,却未能做到。

那时留在寨子的兵士已开始覆行老皇帝的命令:拆除房舍,破坏器具。等我知道时,已能看见那边升起的浓浓黑烟。

“你们以为能逃得过今天?”老皇帝说。指着寨子上方的黑烟。“下来就是这里!”

我听到不同的人在喊:“官家,我是路过的。”“我们真是路过。”“我们是安分的商人。”“让我出去,我把钱全给你们。”“求求放过我们……”等等。老皇帝一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面背客栈,也背着寨子。我小心上前。告诉老皇帝,火势会殃及四周的林木,会引起更大灾难。这时,从寨子那边传来轰塌声(如果是)。听闻至此,我心生焦虑。然而老皇帝双手背后,泰然若山。我知道一路来我寻思的事快生了。

果然如我所想。惊叫突然从客栈里传出,声音尖利,是那些路过的人。我后来才明白老皇帝的用意:他等的就是眼前的一刻。老皇帝从容转身。我已先于老皇帝看到屋里变化:一些人突然不见。多出(其实没多)的那些却出乎我们意外。见此情形,兵士们个个神情紧张,更加用力握住长茅利刃。在老皇帝前方,也登时当起防御。

“杀了他们!”老皇帝果断的大声命令。“屋内的统统不得放过!一个不留。”

说话间围放客栈外的木柴被点燃。火势顺风而起,烧灼着客栈的木质。兵士们向屋内投掷仓促制作的尖矛、石块,射火箭。这情形不比我在战场上所闻所见。然而带给我记忆却是绝无仅有。

化作野兽的一些家伙破屋而出。有的被尖茅刺死,有的被利刃划破肚皮,有的鲜红的肉翻露出来,现出白森森的骨……还有的死于屋内,没有出来——这些多是老弱妇女。他们死后又都还回人形,同那些并非他们族类的人混在了一起。大火包围了客栈。我眼看冲出来的那些家伙,死时,又还回先前面貌。他们肯定是想突围。但最后一个也没逃走。

老皇帝当时的思绪我不得而知。他始终立于同一地方,冷静的注视。除过开始下达命令,再就没吭一声。我说:“皇上,这里危险。”要求老皇帝换个地方,但老皇帝摇摇头,反递给我他的宝剑,说:

“记住,一个都不能留。”

我回说知道。也就是这时,有个家伙突破阻碍,向老皇帝飞身扑来——尖牙,利爪,还有愤怒的吼叫——这副模样,像是要将老皇帝一口吞掉。当时他已经遍体鳞伤,根本就是拼了最后的力量,做最后挣扎。他的行为我当然可以理解。我当时不也出于本能表现,一把挡住老皇帝,右手使尽全力刺出老皇帝的利剑,剑光闪过,剑尖过他的尖牙,入他口,直刺进他的脏腑。血从他的嘴里的涌出时,他人还回原样落在了地上——是那个瘸腿男人——当时他那副模样,如同那些玩吞剑把戏的江湖艺人。

但这毕竟不是表演,不说我手上感觉,鲜血我总还是认得。就在剑入他口后,我登时松开了握着的剑柄……老皇帝的手搭到我肩上。“回去我会嘉奖你的。”应该说的是这(是嘉奖我时,提醒的我),当时,周遭的声音都没入我耳,我只觉头脑怵,我的经历不应使我有这样的反应才对,但的的确确生了。在这种状态下,我看到老皇帝蹲下去,帮瘸腿男人合住眼睛。我想拔出那柄剑,却被老皇帝拦住——老皇帝自己拔了出来;在埋葬瘸腿男人时,还亲手捧起把土,撒在他的坟顶。

没有一具兽尸。每个死去的人都得到埋葬。不仅如此,他们还得到老皇帝深深的鞠躬。我相信这非是老皇帝做给谁看的。那是来自老皇帝从不示人的另一面的真实写照——他有他的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