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有时候,若晴莫名地向母亲脾气,之后又非常后悔。是的,当她看到母亲已经风烛残年,瘦弱的身材已经被岁月慢慢摧毁,微微驼着的背影,令若晴看着心酸。若晴知道自己失业的这段自己,母亲承担了多少压力和讥笑,邻居和熟人该是怎样讽刺母亲养育了一个不中用的女儿呢。

“吵架的时候,当然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了。我和致庭也是,吵架的时候什么难听说什么。”

“兰小姐吗?”

汤是清醇的,浓浓地喝下一碗,仿佛无声无息地注入她体内的空洞;爆得油亮深红的鱿鱼,要狠狠地咬,才满口喷香,连油渍也腻腻地留在嘴角。浓浓的海白螺,小姨不小心多放了盐,若晴却吃了很多,仿佛吃了自己未留出来的眼泪。

“你要狠心斗,我也不怕,大不了法庭上见。我自小就不怕吃硬的,谁怕死呢,最恨不讲公平,欺人太甚,忍耐到极限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疯就可怕么,告到天王老子我也不惧!对你我已经不再顾面子,以为别人真的怕你,只要不理亏,什么都敢上。”

“我再一次警告你,不要耍泼,理亏的人是会心虚的。维护权利,都是正当的。”

“如果想贪婪,你会失去更多。我会正式立字据和你扯清钱财。四千到帐后,我把银行票据以及手写放弃剩余字条和你的照片统一快递给你。”

她实在无法理解,他何出此恶毒的严词厉句来中伤侮辱她的人格!她为他这些文绉绉煞有介事的言辞而感到荒唐可笑!她气到头皮麻,浑身抖!

他一个小时内连续给她拨打五十多次电话,笑嘻嘻地说,“你以为我和你不在同一城市,就不能拿你怎样是吧?”令她不寒而栗。

一个月之前,她也和他吵过一次分手,是因为他给她的电子邮件竟然这么写:“我的爱情是稳定和睦的生活,要和一个成熟一些的人在一起,不至于几天几月之后爱情就消失了,经受不起任何考验。试问一个生活都无能力独立稳定的人,你可以和他谈什么成熟爱情,她可以付出什么样的责任;你过去直至今天的表现,怎么不令你父母哀伤甚至觉得丢脸。你处处矛头对准他们,这是不公平的,十几年养育你都不念及,你甚至连个毕业文凭都没有拿给他们,你觉得对得住天地良心么?”

博士的奚落之言,入木三分,针针见血,令她生生气死:既然他讥嘲她穷,失业没工作没经济能力,他为何天天给她打一两个小时国际长途电话?她知道自己在大学里过得很颓废,没拿到毕业证一直是内心的巨大创伤,虽然在某方面令同学刮目相看,她也知道有些同学对她的蔑视,至少还没有人如此敢在她面前揭开她的伤疤。她出于信任告诉他,而他竟然嘲笑她连毕业证也没混到手,丢父母的脸,这是多么讽刺到极点的侮辱言辞!她大雷霆,不堪侮辱,和他大吵,不肯原谅他,要和他分手。

他见回天无力,立即来电子邮件声称:钱留给她无用,不如捐助给贵州的灾区儿童,她气晕,回信说“你亲自从香港过来,我一张张钞票数出来丢在你面前!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入木三分侮辱嘲笑我,即使我很清楚我很烂!”

她一气之下先汇去两千元,博士又说不要了,求她原谅。暂时和好了一个月,终于又再次分手。而这次,竟然是真的,难怪博士气急败坏。她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在她耳边,说了多少甜言蜜语的人来的短信。

她觉啼笑皆非:他要帮她家里还债她不同意;他担心她失业在家闷,问她要不要做点小生意解闷,他出资,她说她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要给她汇贵重礼物,她在电子邮件中强调:“希望与君是精神之恋,不必金钱往来,即使要邮寄礼物,望君薄礼即可,不必让我觉得有负担-----曾经君已给我一个教训,所以,不论结果如何,不想在银钱上与君有纠葛,不想再次被追讨,去银行邮汇也伤心麻烦。”

这反而激怒了他,他回邮件说,“交往这么久,你仍把别人视为潜在的小人,恶人,你实在是没有必要在和我等如此小人恶人交往了。”

她未曾主动向他索要财物,她不知道,他怎么说得出她欺骗他霸占他财产等等这样恶劣的话来!!!

他执意将八千元汇到她家里,分手的时候又污蔑她想赖帐等等。她想起曾经在银行工作的父亲,有人为了贷款而给父亲送礼,父亲拒绝收反而被打一顿,她想,这大概和她的景况相似吧。她不要他的钱,他生气;他坚持要她收下了,又说她骗他,这究竟是什么道理?硬塞一笔钱给她,接着诬赖她是欠钱不还,怎么也觉象是个阴谋。

她被数学才子奇怪的逻辑逼得快疯。心力憔悴。

她被一个年长的朋友嘲笑说,博士是小孩子说气话,她也幼稚到陪他玩?一吵架就叫还钱?汇过来,汇过去,烦不烦?她也觉得是。就象邻居的小孩子顺和飞,顺的父亲迁怒于他太爱玩电脑游戏,叫他把游戏机送给飞,后来顺叫飞还,飞不肯,顺一生气把游戏机扔到河里。博士和这些孩子多么相像!

因为失去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地上翻滚跺脚,在疯狂叫喊。何必为这样不理智不成熟的人而生气呢。简直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样的人,无非也是想用钱来购买感情罢了。名牌大学毕业出来的才子,或许真的思维与常人不一样吧,

她已经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了,欠他的简直是她的耻辱。她无力和他纠缠不清。她火汇去四千,他居然这么郑重其事地回复:“好的,银行查询属实,一切钱财宣告结清。我下午出所有银行原件单据,信件照片,七日内到。我保留复印件;”“我只留银行单据复印件和我结清财产签名字条的复印件。只是个人存档保存记录。不具任何意义。放心。”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要余下两千,说送两千给她是仁至义尽,“此为约定短信,负法律责任,你保存起来,我只想收回四千,其余自愿放弃,决不翻悔,”她只冷笑一声,只当小孩子说儿戏。她根本不需要他什么仁至义尽。她下定决心一旦上班领工资,立即给他汇去最后两千。她一分一厘都不想用他的。用他的钱简直是对她的奇耻大辱。而他声称要邮回她的照片信件,而她一直没收到,气恼不已。

她想,要是换了一个比她更暴烈的女子,被他这样极度讽刺侮辱,要是一气之下不还,他是不是要和对方怎样。

偏执狂遇上偏执狂。疯子遇上疯子。才子遇上才女。文科疯子遇上理科疯子。数学疯子遇上文字疯子。一起疯。

他还曾酸溜溜地说,以后你肯定可以找到适合的,我呢,就很难找到适合的了。他还曾经吃醋她优美散文中的完美男主角,居然对她说:“电子邮件你有了,短信你也有,可以写部小说了。”她冷冷地说,“你配做我小说中的男主角吗?”

曾经,他们多少海誓山盟。他让她等他一年后毕业结婚,他为她虚弱的身体担心,为她写两千字的康复计划,还打算给她邮寄保健品,他在电话里憧憬和她结婚后的幸福生活,说要如何如何打扮她,要两个人住在漂亮的小木屋,要养一条狗,养一口猪,要在院子种一池荷花,只因为要留得残荷听雨声

这一切的美好和期待,全部破碎了,只剩下扎人的玻璃碎片。在甜蜜与纯真背后,竟然是如此的丑陋不堪。用若晴的大学同学映茹的话来说,则是,博士书读多了,没什么社会经验,,一见爱情没了,自然就急了,三岁小屁孩不成熟不理智的话,不必理他,钱还给他,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她正是这样的心情煎熬下,准备与阮菊生见面的。

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和自闭症,闲赋了半年,住在小镇上小姨的旧居,一个破裂屋子。

这旧屋原是镇上一家工厂分给小姨的宿舍,后来小姨父和小姨都去了镇上的森远宾馆工作,买了森远花园的房子,这工厂的宿舍就成了平日祭祀上香的老屋。而森远宾馆和森远花园,是她的小学同学丁茶笙的家族企业。

小姨每天早上来上香,必喊一声:“晴。”有时她起得早,和小姨拉一下家常,有时只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河边低矮的房子,一溜六间,她住的最后最僻静的两间,一间是起居室,一间是杂物室,里面兼有祭祀用的烛台,香和神仙牌位,有种诡异神秘的气氛。

屋外污浊的河水,象得了重感冒病人浓黄的鼻涕。河面上布满杂色生活垃圾,大片深绿的水浮莲飘在河面上。

黑色羽翅,腹部蓝荧荧羽毛的捕鱼鸟,象一颗梭子弹一样,用长长的尖嘴,一头扎进水中。

黑白羽毛的一对鸟儿,在屋子旁边的树丛跳来跃起,有时居然在停在屋子外班驳锈黄的铁栏杆上,不怕人。

老鼠半夜吱吱地叫,白天也大胆从她的鞋子跑过。水蛙一蹦一跳进了屋子,还跳上了她的床。她举起蒲扇狂打乱拍,却不见踪影。隐暗潮湿的厨房有水蛇穿梭。一见人,就慢吞吞地缩回杂木堆。

象一根红线那么细的蜈蚣,在墙壁或者地板上爬行,每次都被她现,举起拖鞋拍死。蟑螂,萤火虫,金龟子,螳螂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黑色绒毛的毛毛虫在屋外爬得飞快。

血红的蜻蜓栖息在枯枝上,一动也不动,仿佛一直都在那里。

缺氧的鱼在水面呆呆地大口吐泡,见人也不跑,象中风的病人。她曾见两条大鱼,整齐黑色的花纹,大约一斤多,带一群活泼乱跳的小鱼。隔天看到一次,深以为惊,那倒为她沉闷孤寂的隐居生活添一丝亮色。

邻居一对老年夫妇的儿子带女朋友回来。午夜,她和母亲听到肌肉强烈的撞击声和愉悦的呻yin声。做的人兴奋异常,听的人尴尬无比。甚至中午三点,女人尖厉的喊叫,又象是哭泣,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好不容易这对年轻人走了。老男人搬回来住。夜晚,她忽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往她身上瞟,她想象着那老男人正准备细听她洗澡流水声音,她不敢洗澡。

曾有三次深夜,有人猛地拉窗。早上起来一看,一边窗户被拉开了。她让表弟纹辉在门外装了一盏瓦数很强大的灯,于是再也没有人敲窗。

早上一起来背宋词。附近有男孩女孩来请教功课。

一个初中小女孩子带来一帮同学来玩。她们放肆地谈论班里谁和谁好,洋溢着肆无忌惮的青春。然后,她们在她房间的地板上铺上报纸,午睡。

被蚊子咬了,肿成大包,涂上和兴牌白花油,气味芳香浓烈。

看到小巧的蜂鸟轻啄花粉,还看到芦荟开花了。还没来得及欣赏,主人就掐了,据说芦荟开花不吉利。

獐头鼠目的吸毒仔走到河边的鸡棚,想偷邻居的鸡,被她现,她往河里猛泼了一盆水,那人悻悻而去。而后她又惊慌,会不会遭报复。

晚上打开厨房的灯,一条黑白相间的蛇从排水管口徐徐滑出,她恐惧地想大喊,声音却消失在喉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眼睁睁看着白一圈黑一圈的蛇离去,吓得浑身战栗,日夜不安。

博士毒蛇般的中伤和恐吓都没有令她崩溃,而当真正威胁到她生命的毒蛇出现,让她彻底崩溃。她自以为精神生活是无限广阔深刻,而现实却是这么残酷。生活在底层的绝望和灰暗,在抖落挣扎,象一把铁钎紧紧地卡着脖子。令人窒息的绝望。她穷困潦倒,她有足够的才华轻易找到工作。也有足够的任性抑郁轻易把工作放手。正是你太有才,所以,你不断被摧毁。

绝望是一寸寸从脚底蔓延到胸口,到鼻子,及至没顶的海水。最后彻底被海水吞噬,悄无声息。亦无人知晓。

比起肢体残缺的人,她是幸运的。但她的心已经彻底残废。废掉的心灵,象垃圾处理厂。废到无法呼吸,无法思想。废到只认为自己完完全全是没什么用处的废物,是废弃的垃圾,只配送到燃烧炉烧成灰烬,散丝缕青烟。

眼看着生活的一败涂地和满地碎片,却无力去改变。就好象父亲曾经在家里打了一条毒蛇,放在单位的路上示众,以示为何要安排这毒蛇窟给家里人住,危及家人生命安全。

她很多次想死,但她是绝不会放弃生命的。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我穷得要死,做爱从来没高chao,已经四年没有和男人做爱了,还没有遇上喜欢的人,怎么能轻易去死呢。

她决定与破烂不堪的命运做一次抗争。她听从映茹的劝告,找一份工作,忘掉这个冠冕堂皇的博士,重新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