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学校就正式上课了。梅竹一直有早起的习惯,徐玉兰却爱睡懒觉。梅竹便不管她,独自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后就到园中荷花池边跑步。将近六点半钟,梅竹便夹着一本唐诗,拿着自己那管紫黑色的竹箫,雀跃着上了阶梯教室的平台。她打算在这儿对着教学楼前面那郁郁葱葱,仿如峰峦叠翠的那片竹林练练视力。她的眼睛已有些近视,又不想很快戴上眼镜,希望能通过锻炼延缓近视的程度。她还想在这儿吹箫。师范毕业时,她的音乐老师把这支紫色的竹箫送给她作为分别的留念,打那以后,这支箫就一直伴随着她。思亲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她就用它诉说衷肠。她特地挑了这个远离宿舍区的地方,以免惊扰晚起的同学们。

她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便把竹箫放到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悠扬轻快的洞箫之音在晨雾中萦绕。一曲《平湖秋月》吹完,梅竹突然看见平台的另一头有个男子正疑视着她。她吓了一跳,象被人偷看了什么闺中秘密,羞得脸都红了。忙转过身,用背对着那男子,佯装看书。心里嘀咕着:“没想到还有人跟我一样亲睐这个地方。”

梅竹怎知是她吹奏的袅袅箫乐引来了旁人的注目,这年月几时能见吹箫的女子。她独自站在高高的平台上,绿叶相掩之下,天边的一缕晨晖洒在她身上,霞光辉映着她娇艳的面孔,给她整个的人镀上了一层迷人的光彩。她穿着轻薄的湖兰色长裙,外套了一件月白色短腰琵琶扣绣花背心。一把黑黑的长被她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很随意地系在脑后,梢柔顺地弯垂到胸前。她站在那儿醉心地横箫弄管,活脱脱一幅远古淑女图。那男子听到悠悠的箫声,抬头一看便被这幅景观迷住了。他轻轻上了平台,目不转晴地看着梅竹俏丽的身影。当梅竹现了他,瞬间又不好意思地背转身去时,他才觉自己的失态。

过了好一会,等梅竹再转过身来时,那男子已无了踪影。

第二天早晨,梅竹一上平台,迎面就碰上了昨天早上的那个男子。

“你好。”那男子主动打招呼。

“你好。”梅竹轻启朱唇微笑着轻声答道,她不好意思打量对方,匆匆地低着头走到了平台的别一边。梅竹的心乱了,在陌生人的监视之下,她不敢横箫弄管。只好一边把玩着那支紫色的竹箫,一边翻开书,胡乱地看着一些唐诗。

自从进到雪域高原的藏区以后,梅竹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白雪飘飘,还是夏雨蒙蒙,她每天早晚都会拿出竹箫来吹奏一番,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带着她的那管箫,在她们县里,但闻箫声起处,必是梅竹所在。

这一次上大学,她依然带来了这支箫,依然改不了早晚吹箫的习惯。梅竹今早不能横箫一曲,以舒胸意,心里觉得弊得慌。眼睛盯着书,却老想偷眼看看对方,一念之下又突觉脸红耳热,只得把头埋得更低。尴尬地胡乱翻着书。心里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也是怪事了,自己做学校的领导干部也有两年了,其间也经历过不少大阵势,从未感到过害怕。今日面对这么个陌生男子,居然大乱了方寸。”

梅竹的心里就象揣了一只小兔一样,跳得按也按不住。她端坐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认识梅竹的人都说她才貌双全。因而从十八岁起到现在,她的身边总有许多男孩子跃跃欲试,可她几年来从不把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日子一长,便有人说她是石女心,是空有其皮囊的木偶。也有人说她是自命轻高,目中无人,企图高价而沽。不管别人怎么说,梅竹心中自有打算,她曾誓在没有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大学生之前,就决不谈婚论嫁。所以,这么多年来梅竹感情的心田仍然是一片处女地,没有人能走进去开。

梅竹这边想着心事,再抬头时见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来舒展自己有些僵硬的身体。

今天正式开班了。八点多钟,梅竹和徐玉兰手挽着手走进了阶梯教室。同学们也6续到齐了。因为没有人安排座次,她和徐玉兰只好随便拣了个座位肩并肩坐了下来。

“梅竹,你看,我们班这些同学大多数是中年人,跟我们同龄的太少了。真没劲。我敢打赌,没结婚的绝对没有几个。”

“不害羞呀,玉兰,什么有劲没劲儿,难道你打算在这里面找老公不成?”

“我?就算想找也没戏唱了,来这里之前已经被人订货了。哎,你看,站在讲台上的那个,那个年轻的小白脸,该不是我们的导师吧?”

梅竹向讲台上望去,这讲台与我们寻常所见的中小学教室里的讲台不一样,它宽大得象一个舞台,台口有一个二米左右长的半圆形讲桌。她现站在上面的人正是她早晨刚在平台上见过的那个男子。只见他镇定地站在台上,面带温和的微笑,对着讲台下上百号学员,挥着手,就着麦克风说:“请大家安静,请大家静一静!”

浑厚而优美的男中音响彻在教室上空。来自四面八方陌生的同学们立即停止了喧哗,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我们的开学典礼将在今天上午十点钟举行。现在,我代表我们系主任在这里向大家讲一些日常的规定和安排:第一,鉴于我们班级人员众多,从今天起,以座位中间的走道为界,分为两个小班,每班五十人……”

梅竹坐在教室的前三排,这时候她终于可以在下面大胆而无拘束地仔细看看这个男子了。

他穿着一套笔挺的银白色西装,暗红色的领带打得端端正正。今天的教室里穿西服打领带的居然只有他一个人,梅竹觉得一开始他就显得与众不同。他高高的个头,白净的肤色,那英俊的脸庞很象梅竹少女时代崇拜的电影名星达式常。梅竹对于这个男子立即有了一种亲切感,她好象又捕捉到了少女时代的热情和迷狂。她看见他站在上面,象一个威武的战斗指挥员一样,潇洒而从容地表着演说,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响在她的耳边,她不由得又对他多了一分敬佩。

当典礼开始的时候,他代表新生上台言,梅竹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本班的学员。

有好几天那个年轻人都没有上平台来。梅竹偶尔看到他在下面的竹林边徘徊,心中又有了感慨:真是个有修养的人,他定是怕打扰我,因而不上来。

忽一日,梅竹清晨奏毕洞箫,正坐在平台上读小说《茶花女》,突听一个声音道:“读什么书,这么用功?”

梅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居然是他上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一下就绯红了起来,一张脸红白分明愈加娇艳。她的心咚咚地跳,让她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那心就会跳了出来。她把头埋得更低,把书的封面向他斜了斜,示意他自己看。

“哦,不错嘛,很有雅兴。你的箫吹得真动人,师出名门吧?”

梅竹仍不敢抬头,只把头轻轻地摇了摇,不置可否。箫的故事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她无从向外人言说。

“请问小姐芳名?”

“你太客气了,我叫梅竹。”梅竹听他说话文质彬彬的,很有礼貌,便不好意思再沉默,就轻轻地答道。

“嗬,岁寒三友你竟占了俩,怪不得冰肌玉骨。”

梅竹听了他的话,脸羞得更红了。

“你来自何方?”那男子自觉失言,忙改口道。

“我……我来自大山深处。”

“大山深处?哦……难怪如此钟灵毓秀,原来是地杰人灵。”

梅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梅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这么面红耳赤地面对着他,不待他答话,便逃也似地走了。

改天星期一上写作课,老师一上讲台就说:“今天我要向大家推荐几遍好文章,还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他,就是你们班的同学——陈雪松,以及他的作品。”

老师扬了扬手中的作文本接着说:“陈雪松同学,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众人哗然,都纷纷转着头,希望看看这个才子是谁。梅竹看见从人群中站起来的竟是她的“克星”,那个让她一见面就脸红的男子。

“玉兰,他叫陈雪松?门外告示栏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名字?”

“当然了,他原来就是本城一所名校的校长。你看他,年轻英俊、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又多才多艺,可了不得了。他是我们系的红人,我们班的宠儿。连我们宿舍的老大姐们都说他是我们班里最优秀的男人,你没听说过吗?”徐玉兰好笑梅竹的孤陋寡闻。

“他真的有这么出众吗?”

“不知道,走着瞧吧。”徐玉兰答道。

老师开始在台上念陈雪松的作文。

一下课,陈雪松的那本作文就被同学们争相传阅了。下午,徐玉兰就把它搞到了手,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梅竹也从徐玉兰那里要了过来,仔细地读了读。

那是一种意识流的写法。老实说,梅竹并不喜欢这种东西,一篇文章忽东忽西的,想到那儿写到那儿,搞得人晕头转向。不过老师如此推崇,显然能写出这种新派的文章定然是不简单了。梅竹也是个爱好文学创作的青年,几年来,闲暇之余也笔耕不止,可是从来也不会这种写法。梅竹想,自己在山中呆了这么多年,看来是很落伍了,居然不知如今流行这种洋派的文风。自此,她对陈雪松更有些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