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街边的栏杆,她靠着我的肩膀,幽幽地说:“其实,这几年我想家想得厉害,可是又怕回去……家里想必说我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吧?”

现实其实容不下任何狂热和轻浮的态度。除了自己的心,其实什么都不能欺瞒。如果只是一味醉心于明日的美好,当明日到来时候,就会身陷更深重的苦难。历史已经开过这样的玩笑,我却再不能这样玩笑自己了。

但午饭前的一件事终于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

蕙儿是四年前外出打工的。那时,大伯的家境已经不如从前殷实。堂哥是个懦弱的人,而蕙儿又恰恰不愿困守在那个她从骨子里嫌厌的家,于是说要去武汉打工,大伯和堂哥也只得答应下来。

蕙儿姐姐对大伯家的嫌厌,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是蕙儿走了快半年,她的第二个女儿幺妹儿满一周岁了。按家乡那儿的风俗,是要“抓周”的,同时要宴请亲朋好友。

堂哥就打电话给蕙儿姐姐,叫她回来。咸宁和武汉相隔本不远,回来一趟也是容易的。

但蕙儿并没有回来。

后来就听妈妈对爸爸说,“蕙儿莫不是起异心了?哎,也委屈了这丫头,德伢和她本来也不般配。这几年来,她几乎就没真正开心过几回。这会儿出去了,怕是不愿回来的了……”

德伢是我的堂哥。一来二去,我渐渐也就弄清楚了事情的一些眉目。从那时起,我就恨上了蕙儿的爹,炳贵老头。

那老东西一没手艺,二没蛮力,偏偏又不勤恳,还好一口酒。吃食堂那会儿是根正苗红,分田到户以后,他一家子渐渐酒没活路了。蕙儿的哥哥二十好几岁了,也没有一项正经职业,整日游手好闲,颇有些其父的风范。还有个弟弟,小蕙儿姐姐一岁,正读初三。

恰好大伯为堂哥张罗媳妇,托媒人一说,炳贵老头酒欢天喜地答应了,任蕙儿怎么求他都没用。蕙儿就想逃走,只悄悄地和弟弟说了心事。

弟弟却流着泪求她留下来,说他想读高中。没有那笔彩礼,家里就交不起学费了。

蕙儿对一家人原本失望透顶。母亲眼已盲了,凡事也无主见,只是尽着一个乡村女人的妇道,事事顺着炳贵老汉。眼明时尚还痛惜儿女,失明吼就更糊涂了。

蕙儿姐姐的希望就全落在了弟弟身上。为了弟弟,她也只得遂了那门亲事。

大伯原来是村支部书记,那些年月里也颇积攒了一些钱财。但分田到户手时,迫不得已拿出一些补了帐目上的一些虚空,又坐吃山空几年,光景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蕙儿嫁过来的第二年冬,生下了莲子,于是人也多了些笑容。

那是我的第一个侄女儿,加之婴儿又别有一种可爱,我就更不去其他处玩了,一有空闲就陪着蕙儿姐姐逗莲子玩。

蕙儿姐姐待我极好,有失明私心里的话也肯对我说。我也是什么都不瞒她,连别人打趣我的话——“你跟你蕙儿姐姐那般亲热,不如把她娶进屋子里得了”——都十分认真地学与她听。这在我看来也未尝不甘愿。那时的我,并不懂得“娶”的含义,只知是呆在一起的意思。蕙儿姐姐就伸出手来刮了刮我的鼻子,“真是没羞,才多大呢!小懵懂!”

到第四年山梨熟的时候,我又添了一个小之女,就是幺妹儿。此时,莲子已经能蹒跚地走路了。蕙儿姐姐开始常常对我说想出去,又央我多教她识一些字。她只读初一就辍学了,且读书时还得做很多家务,并不曾学到多少。现在她有了空闲,又学得认真,渐渐已能开始读书。

这几年来,虽然堂哥对蕙儿姐姐千依百顺。无奈他人本就粗俗,性子又木呐,所以是毫无办法引得蕙儿一点欢心。蕙儿也就更坚定了离开这个家的念头。

春节时,因平素蕙儿姐姐常常讲她喜欢李白的诗,所以买了一本《李太白集》送了她,作为新年的礼物。

蕙儿姐姐是真喜欢谪仙人的诗词的,不是附庸风雅。

大概是偏爱那一份洒脱不羁罢。唯有那份洒脱,才能脱去现实的窒压和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