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九爷跟武爷不睦,武爷的帖子也下了,这如今还是不来,分明是给武爷没脸。”

“童太太怎么没来?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她形容怎么样。那年在京里,多亏了她这个京城通,才算不虚此行。”武太太问着大奶奶的情况。

“婉儿,你三娘比不得你,一个媳妇家要守得妇道,又不是你们喝得西洋墨水,露着胳膊胸脯子的,像什么话……”老太太被鹦哥儿和季妈妈搀扶着,换了身新的墨兰锦绸滚边旗装,黯淡却不失华丽,她对着婉莹说着话,一双眼睛却瞟了瞟怀凤。看到还算雅致的装扮,略略点了头。

茱望亭在正厅的后,建在假山上,是仿印度式的圆顶白色山亭,因为北边有九月九日登高远望的习俗,而这个亭子又是整个童宅最高处,所以就由童致善改了最简单的名字。

童家现在丫环不多了,除了两边厨房的妈妈和丫头,洗衣打扫的粗使丫头,这个人却基本也就是一个贴身的丫环,能从粗使的提拔上来,兰喜很是满意。又遇到怀凤这样不拿主子架子的好主子,兰喜更是使了全力。

“谢谢二少爷夸奖,那……”虽然平时在酱铺里见多了三教九流,自是懂得应付自如。可碰上这目不染尘的少爷,怀凤的嘴却失了平日的伶俐,她一心想要回自己的帕子,可对着这样的夸奖,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二少爷今天回来的早,那……”怀凤眼见着二少爷拿着帕子,却还是张不开口。

怀凤有些急躁,凭是谁,这话也能听得出三分,加上怀凤也不是深闺里缩手缩脚的小姐,一时有些气不忿,可当着老太太,却也不能太过:“哪里是娇惯,还不是生得手笨嘴拙的,见识又浅,一时也弄不懂这些西洋玩意儿的机关,惊了老太太,讨老祖宗打。”一面说着,一面出了房走到阳台,去逗弄一下笼子里的小八个,“只是这老祖宗实在会调教,连这雀儿都比我会说话,您以后可要疼疼我,多调教调教。不然我这笨嘴拙舌,自然不会比这雀儿讨巧了。”

鹦哥儿接前一步,拽了拽怀凤的衣袖,悄声拦到:“三太太,老太太这是叫猫呢。”

今日仍旧是在后堂,所以怀凤有了点轻车熟路的意味。今日原是她第一日到童府,所以晨起童府的主子们都到了后堂一起吃早餐,平日的规矩是各楼有各楼的例,姑娘少爷们是跟着老太太吃,而太太们怎因为各有各得缘故,有自己的小灶。

“16了,我六岁就到了童家,是被人伢子卖来的,因为是卖了身的,所以要留在这里。”

“主子,床铺好了,您歇了吧。我下去了。”兰喜像忠挚的沙僧,对这第一天的新主子勤勤恳恳。

正胡思乱想,怀凤的眼前突然就这样明晃晃起来,由于揭的急,她只看到大团大团黄色的光晕,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剪影,在弄堂街头,那个穿着锦衫的“少爷”。终于摆脱了光的压抑,怀凤最先看到就是坐在主位的老太太,着苏锦家常素衣的老人家梳了个散髻,太阳穴上红红的贴了两块铰得圆润的膏药,看起来精神有些欠佳,一双丹凤眼由于年龄的关系失了魂魄,懒散地贴在脸上,逆着光,看不清楚那耷着的眼睛里藏了多少故事。怀凤微低着头,暗暗呼了一口气,然后微微抬了眼皮,开始偷偷观察起自己托了终身的人来。童致善并未做任何额外的打扮,童家既已南迁,这文明服和文明头却是不能少的,在童致善上就开了先例,一身黑色西装稳稳贴在身上,有些稀薄的也泛了浅浅的白,像冬日里的霜雪,他的脸已起了皱,刮得光光的,像隔夜的豆皮一般蜡黄松弛,一双像鹰隼般的眼睛还继续着旧日的凌厉,整个人只是瘦。

兜了几转,好容易打客人离去,嫂子将孩子安置下,整个厅堂里只有油灯在风里忽忽悠悠,抖个不停,不知几时自己就油尽灯枯。怀凤看着这飘忽的油灯楞楞出神,嫂子瞥了一眼她大哥,谁知,男人终究是不中用的,看着他点了口烟躲过了媳妇递来的眼神,再三之下,还是这个女人开了口:“凤姑娘,人都说男大当婚这女大当嫁……”

跟人聊着,两下里天也擦了黑,想起大哥的叮嘱,怀凤不由叹了口气,忙忙向回赶去。虽是亲哥哥,可终究还是脱不了寄人篱下的苍凉感。回去的路上,怀凤还是不忘向已经挑了大红灯笼的茶馆看去,许是暑湿,汗水细细密密的布在怀凤光洁而清亮的额头上,像沾了露珠的水蜜桃,她的脸不是白色的。人都说江南女孩子都是美丽而洁白的,可是这种美丽和洁白只属于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日在绣房里,出个门都是油伞竹轿,娇嫩嫩的花一般,穷人家的女孩子不能白,也白不起。可是怀凤偏能将微黄的脸显现出别样的风致。像庙里的菩萨,金黄金黄的脸,可你就会认为那是美。

“那小姐的鞋子怎么办?”

“不过是一双鞋子,”婉莹索性脱了另一只鞋子,将鞋跟“哒”的一下狠狠地敲断了,然后对着柳月白调皮地一笑“看,现在不就都是平底的了么。您也不用跟我客气,我家姓童,我的名字叫婉莹。可以叫我婉儿,婉小姐也可以。先生我知道您叫月白,不知贵姓?”

“我姓柳,祖籍京城。听婉小姐说话,也是北边来的?”柳月白想是没见过如此的小姐,顿觉得距离拉近了不少。

“哈,可是遇到同乡了,俗话说他乡遇故知,虽不算故知,可是亦有同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的俗语。柳先生说书,不知有没有听过《石头记》?不瞒您说,我家也算大家,这书是不让看的,不过我们小辈人瞒着偷偷看,没成想我竟入了迷跌进去了。”婉莹的疼渐渐轻了,可也同柳月白聊了起来。

柳月白用袖子拂了拂另一块不远的山石,也随意坐了下来:“婉小姐,在下也是同道中人。虽说男子应读四书五经,究竟小说,也要看《三国》《水浒》,我仍偏爱《红楼》。一家子的事情,竟写出了家国兴衰。不瞒小姐,人都说宝黛争艳,我是偏爱史大小姐的爽快,探春三小姐的潇洒。”

“不瞒先生说,我也是偏爱说话爽利的湘云。先生不嫌弃我是女子么?竟和我讲书。”婉莹虽有无数朋友,但真真正正能像如此月下净谈的竟是少之又少。

“讲书又如何?你我本就不是那些个博学鸿儒,我倒觉得《红楼》只应讲与有缘之人,若是与那些学究相谈,倒白白玷污了。不如与小姐一谈,只抒自己就罢了。”柳月白言谈举止仿佛有了宝玉的影子,“其实我家也是书宦世家……唉,算了不提也罢。我看婉小姐您的伤也好的差不多,我也就不多陪了。改日有缘吧。”

婉莹刚起了谈兴,对着这样的人,没想到却到了道别之时,不过大家小姐的矜持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能与柳先生短谈,虽尚未尽兴,不过婉莹也甚为开心。竟同是与《红楼》有缘之人。既是有缘,不日定会相见的,先生好走。”说完,挥了挥手,算是向柳月白道别。慢慢看着柳月白走远,她才缓缓站起,却现柳月白的帕子竟一直被自己坐着忘记归还,于是她捡起帕子,望着月亮,两个嘴角似被满满灌上了月色,竟弯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