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瘦得皮包骨头的垂危病人,讲到这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我忙喂他点水,又把床头的氧气给他吸上,过了好一会,他又缓缓地讲了下去。

在这里,他说,请容我讲点题外的话,我想给你讲讲我的家,我的亲人,因为在那以后的这二十年里,家,成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眷恋和遗憾。是的,那年的9月份,在我决定去拉萨后,我回了趟我的家。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去我爸爸的单位,我爸的同事老远就喊我,哟,县长大人的公子来啦!我从那时候起知道了我的身份在当时当地是多么的显赫,我的爸爸也一度成了我向别人显耀的资本,但是,我的这种优越没能维持多久,在我上大二的那一年,我爸爸因贪污坐牢了。

那是我自我爸坐牢后第一次回我的家,也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回我的家,我回去的时候那贪污犯刑满释放了,现在有个模糊的记忆是,我爸爸坐在阳光下数着几张趋巴巴的钞票,我妈妈卷着裤腿在院子里吆喝一群长得很壮的鸭子,我奶奶坐在我的对面泪流满面,我奶奶指着我爸爸说,那家伙不争气,你以后不能给家里丢脸。

我记住了我奶的那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是那句话牵着我往正确的人生道路上走。我奶奶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爸爸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现他的头顶银光闪闪。我爸爸对我说,我现在只有两百块。

我就是怀揣着我爸爸最后那两百块钱离开了家,我离家的那天艳阳高照。

我又回到了昆明,因为这里还有一些东西要带。我没告诉家人我要到哪里去,我只说我找到工作了,我说我要到一所学校任美术教师,跟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看着眼前三张白苍苍的面孔,我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想起奶奶头天晚上说的话:“你们呀,小时候一窝蜂,好不容易带大了,却一个个都走了,仿佛不是我们的一样……”

我在昆明写下十几封信交给白杨,要他每隔半个月就帮我寄出一封,这样家人就不会为我担心了,读书的时候不懂事,从来没给家人写过信,有事就是一个电话,可每次讲不上三句就挂断,挂得多么自然,没有一声问候,仿佛没有牵挂。早上离家时,从心底忽然对他们、对这个家涌起诸多依恋。

十几封信的内容都大同小异,都是重复又重复地问候,重复又重复地祝福,重复又重复地写我很好,一直都很好,请他们别挂念,然后重复又重复地说我现在很忙,等事情忙顺后一定回家看望他们。

十几封信写好,我己筋疲力尽,这其间不知不觉流了些泪,但那泪水最终没能跌落到信笺上,可能被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条件反射地擦拭干了,然后把它们全部交给房东。

之后披上件外衣出了门,我想再留恋一下这座城市,这是座繁华的狗屎城市,可这里没有我立足的地方,站在护国桥头举目四望,无尽的阑栅灯光把好一座不夜城延接到天际。桥旁的车辆,永不停息地奔流,这就是不夜城的好处,它把人的生命无形地延长了13。

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小伙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对对相依相偎着、窃窃私语着徘徊在我的周围,中年夫妇们牵着他们聪明可爱的孩子悠闲自得地与我擦肩而过,他们脸上只有欢乐,没有伤悲;相比之下,那些无处栖身的乞丐就有点煞风景了,他们一个个徘徊在垃圾房周围,眼巴巴地企盼着有哪位清洁工能行行好,帮他们把里面的垃圾清理干净,好让他们有个可以避雷避雨的地方。

坐上1o8路车,穿过菊花立交桥,雄伟壮观的立交桥把都市的高楼大厦变得又矮又小,汽笛长鸣,公交车把与它并驾齐驱的同伴抛到脑后。

身后坐着一对母女,小姑娘偎在她妈妈怀里,不停地拍手唱着:“新年好呀新年好,祝贺妈妈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妈妈新年好,新年好呀新年好,祝贺爸爸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爸爸新年好……”她一直把她家人逐一唱了个遍,然后又从头开始,反反复复地唱,最后没再拍手,只唱出一句“叔叔阿姨新年好”,就不唱了。我回头看她,原来小姑娘已微笑着入睡了。